打不垮压不倒:我的草根父亲卑微如山
作者: 芒来李春天的爸爸经历了下岗、失去挚友和亲生儿子的打击,他被命运的重锤不断击中,打了好几个滚,终于艰难地爬起来。然而,高考前,他唯一的女儿又出了车祸。
以下是李春天的自述——
父母双双下岗,日子陷入困顿
我出生于1988年。自打有记忆起,印象中的重庆杨家坪,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让人分不清季节。再大一点,我知道了,那是来自军工厂的烟灰。
爸爸是厂里的技工,经手的都是硬件:枪支,枪管,弹夹。后来,厂里转型生产摩托,爸爸经手的东西也越来越小件,无非是摩托车排气管、刹车器、电瓶之类。
爸爸下班回家,经常把工人帽摘下来重重摔在饭桌上,长长地叹一口气:“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干不下去,拿钱买断算了。”妈妈在车间流水线上做验收,因为天天浸泡在恶劣环境里,患上了慢性鼻炎,低头织毛衣的时候会流鼻水。她拧了下鼻子,叹气宽慰:“不要紧,老天爷会给路的。”
偏偏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三个月了。妈妈唠叨了很久,明明上过环的,怎么就怀上了?他们决定偷偷把孩子生下来,骨子里,他们相信“多子多福”。为了掩饰,妈妈特意给工作服改大了一号。到5个月时,胎儿吸掉了妈妈的营养,她脸颊瘦削凹陷,唯独肚子鼓得像个球。
车间主任看出端倪,当初就是她带我妈做的绝育,现在这事儿俨然成了个笑话,她说,这种情况属于“见缝插针”。
车间主任把爸妈狠狠训了一顿,让他们赶紧把孩子打掉,这事如果让上面知道,肯定要丢工作,连带自己也要受批评。可5个月的孩子怎么打得掉?妈妈以堕胎为理由,请了2个月的小产假,主任对结扎的事情心有亏欠,特意给延长成4个月。
爸爸就像打游击战一样,拖着一辆板车,花了一天一夜,把妈妈从重庆杨家坪的家里,拖到巴南农村的公婆家养身体。距离预产期还差20天时,妈妈的假也即将休完。主任说他的压力很大,必须到岗,爸爸没办法,在烈日下,又用拖车把妈妈给拖回重庆。不敢去医院,妈妈只能在家里生产。
妈妈的哀号从门缝里飘出来,像手扯着耳朵,扯一下,我和爸爸全身就抖一下。“哇哇”的啼哭声响起来后,爸爸嗖一下冲了进去。他抱着弟弟说出了父子见面的第一句话:“祖宗!别叫了!你要害你老子丢饭碗呐!”
妈妈怕耽误工钱,孩子出生后第十天,就回厂里上班了。为防止溢奶,她在胸衣里垫了两层帕子,但还是溢出两块水渍。周围都是已育妇女,一下就猜到怎么回事,喊来了黑着脸的车间主任。因超生,爸妈双双被厂里劝退,他俩都失业了。
从那时候起,家里的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开始大半年不见点肉末星子;次年的时候,我妈妈每次等到菜贩子收摊前才去买点叶子菜,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就着咸菜喝稀饭。
爸爸决定放下面子,去街上摆摊修理摩托车。他把二八大杠自行车推出来,那是工厂奖励的,车把前的大红花还挂着,蒙上了灰尘。爸爸把车擦得发亮,将修理包搭在车后架上,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朝我咧嘴笑,“春儿,走了啊。”
我木然地看着,打心底里不喜欢爸爸去做这样的活。我读的是厂里的子弟学校,爸妈被劝退时,我已经入学,同学们经常拿我妈的事笑话我。
爸爸摆摊半个月后,有天体育课老师组织大家跑步。长期营养不良,我使不上劲儿,一直拖着脚步跟在队伍后面。队伍跑出厂门,跑过街道,在街心公园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父亲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旁边停着二八大杠,后轮立着个“摩托维修”的牌子,正在左顾右盼。
十几双眼睛朝我投过来,同学们交头接耳地捂嘴笑。“李春天,爸爸羞,扛着二八修摩托!”我“哇”地站在原地边哭边抽泣。街对面的爸爸站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春儿,春——”
我抹眼看去,只见爸爸弹一弹衣角,拿起修车的长扳手,耍起了拳脚。那扳手一会儿在左手,一会儿翻转到右手,再一蹬腿,一个后踢,扳手被他耍得像风车一样。
同学们都被震住了,老师也带头鼓起掌。我抹掉眼泪,急着显摆:“我爸学过功夫!”为了证明虎父无犬女,那天我脚下生风,终于跟上队伍,第五个到达终点。
晚上回家,妈妈告诉我,爸爸那两下子都是跟同车间的黄叔学的。黄叔会军体拳,身强力壮,年年是厂里的生产标兵。爸妈失业后,黄叔总隔三岔五下班后来我家串门。他们坐在门口,低头叭口烟,感慨说:“不景气啊,人闲着就发慌。”终于有一天,黄叔白天也出现在我家,和我爸嘀咕着什么。听妈妈说,工厂改制,公布了下岗名单,黄叔榜上有名。爸爸嘟囔:“老天爷就喜欢摆弄人。”
中年南漂困境,失去挚友与儿子
1996年开春的时候,爸爸和黄叔决定一起南下去广州打工。妈妈抱着弟弟李夏天,黄婶一把拉着我,挤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到站台,爸爸看了看妈妈和我,又捏了捏弟弟的脸。“回去吧!”
他和黄叔,一高一矮,被汹涌的人群裹挟着,朝前走去。绿皮火车的车厢已经被背行囊的打工者挤得水泄不通,最后,他们只能先把行李从车窗塞进去,然后从车窗爬了进去。
端午、中秋的时候,爸爸会给我们打电话,“好着呢,也是在厂里搞生产,一天能挣一百,我和你黄叔就住海边,叫‘海景房’,你听,大海的声音——”
“夏天,叫声爸来听听,这娃两岁了,怎么还不叫人?”
“好啦,不说了,长途贵着呢!过年就回家。”每次没说上几句话,他们就匆忙挂了。
那年除夕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爸爸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如愿回家,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他攒下的3万元钱和黄叔的骨灰。
黄婶家里灯火通明,她哭得撕心裂肺,凄切的哭声一直回荡在整个厂区上方。黄叔走了,爸爸对他在广州的经历绝口不提,妈妈也不说话。好长一段时间,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里抽烟,连饭也是妈妈让我端进去。
不记得过了多久,在迎春花开的时候,爸爸总算决心振作起来。他带上电工钳、试电笔、电线这些工具,重新把二八大杠从杂物间推出来,在响遍街头巷尾的那首《从头再来》中,走街串巷。
崭新的自行车已经有了斑驳锈迹,爸爸又用破布条仔细把车把、车杠都包裹起来。牌子上的字也从“摩托维修”变成了“回收家电、维修电器、清理下水道”,写得满满当当。
成年后,有次我和爸爸路过重庆江边的一处工地,看到有民工站在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正在给壁画上颜色。爸爸站在那里,看了半晌。
我喊他几次,他才回过神,说当年他和黄叔在广州,由于打工的人太多,竞争激烈,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厂子,而是当了民工。工地要建的是20层的海景房,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在脚手架底下铺上一排的塑料纸,睡在上面。
“那地方不远就是一条大马路,车来车往,再远一点,就能看见大海。听着海浪声、喇叭声,特别催眠,一下就睡着了。”
“这么吵都睡得着?”我不解。
“嗯。你黄叔,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下去没了的。就在我旁边……”爸爸不看我,背过身,面对不远处的长江,看向更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讲起他在广州的“海景房”,也是唯一一次。
黄叔走后,爸爸靠移动的“维修站”贴补家用。冬天,他的每个指关节都贴满了胶布。然而,命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弟弟李夏天刚过完8岁生日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我们追悔一生的事:那天傍晚,我们全家吃完饭,妈妈在刷碗,爸爸在修收音机,我在他身边看着。弟弟很活泼,高举着爸爸给他做的木剑,跑进跑出。
他一直都喜欢这样疯跑,但我们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跟着几个散步的小孩去厂区外的野河游泳。那条小河,早就听说已经有两个小孩溺亡,所以被大家称之为“断头河”。等那几个小孩跑来说弟弟不见了,我们赶到河边时,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河面上,像个鼓鼓的麻布口袋一样。
妈妈跪在河岸上号啕大哭,爸爸跳下河把弟弟捞起来,不停地拍他的脸、喊他名字。路过的人帮我们找到车,把弟弟送到医院。
没多久,一排医护人员从急救病房里走出来,领头的医生冲我们摇摇头。就这样,弟弟李夏天在政府出资填河的前一周,淹死在了断头河。他永远被定格在8岁那年的夏天。
爸爸眼里的血丝像藤萝一样,不断蔓延。他鼻孔鼓得大大的,无声地噘着嘴,充满了不满和愤怒,但他又找不到可以归责的对象。弟弟离开后,我们这个家怎么都拼凑不完整。
此后多年,妈妈一直萎靡不振,经常斜靠在床头发呆。爸爸和平日并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比以前更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
我看爸爸总盯着卧室那扇半开半合的门,有时候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时候整个人躲在门后。问他干吗,他答:“站一会儿。”他的一会儿,时常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好奇地仿照爸爸的样子站在门边,以爸爸的姿势和角度,我看到门背后有一条条依次往上的刻痕,最上面写着1.3的字样——那是弟弟最后的身高。
在靠近门缝隙的墙角,我又发现,小小的,有五个黑色的圆点点。我试着把手放上去,突然想起来,那是弟弟拿爸爸的砚台玩,五根手指头沾了墨,他和我躲猫猫,钻在门背后留下的。
我猜,爸爸缩在门背后,一定也像我这样,会把他的大手覆盖在弟弟的黑掌印上。
弟弟死后,我瞒着爸妈,去过那条河边。
那时候,我看了一些怪志小说,总期盼着,某天弟弟的魂会回来找我。大约是弟弟走后第二个月,我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发现了一把小木剑,跟一团水草缠绕在一起挂在岸边。我认出那是弟弟的木剑,哆嗦着从河里捞起来,揣在怀里跑回家。
“弟弟回来了!弟弟回来了!”爸爸看见我手里的木剑,唰地一下从矮凳上弹起来,朝我跑过来。“这是夏天的剑,是我给他削的。”
短暂的哽咽后,爸爸脸变得铁青,“你哪里捡的?是不是去河边了?”这是爸爸第一次用这么凶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吓得说不出话。
爸爸大吼,“不是说过不准去河边吗?”我“哇”地吓哭了,爸爸用木剑抽打我,却一点也不痛,但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打一下,就哭着骂我一句,“叫你不听话。”
我心里难受极了,越哭越响亮,妈妈也跟着在一旁边拉扯我爸边哭嚎,“好了,可以了。”
那个下午,我们全家疾风骤雨式的号哭,像一场仪式,打破了我们刻意不谈弟弟的默契。我捡回的那把木剑,找回了爸爸丢掉的魂,他把木剑供在弟弟的遗像前。爸爸被命运的重锤不断击中,打了好几个滚,终于艰难地爬起来。
后来,他在一家卖摩托车的店子找到营生,我们整个家也变得像样起来。
女儿发生车祸,卑微父亲如山
2004年,我以高出录取线15分的成绩考入了重点高中。高三那年,我学习压力特别大,连着两次模拟考,都差了几十分。学校是寄宿制,正常情况下,周末我是可以回家的。但学校为了冲击高考,周六不顾上面的规定,也要我们留校补课,这样,我就只能回家一天。
我觉得学校和老师都可恶透了,周五晚上就回了家。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长期的挫败感,让我陷入一种自我怀疑,我做了一个决定。周六早上,我在家附近的小卖部打电话给《重庆晚报》,举报我们学校周六上课。然后,背起书包去郊外的一个公园,发了一天的呆。等我掐着下课的时间点回到家里,班主任、爸爸和妈妈齐聚一堂。
我心想:“坏了,要被开除了!”班主任却只是提醒我“自己在家也要好好学习”,轻描淡写地走了。爸爸也什么都没说,让我放下书包洗手吃饭。
周一到学校,几个同学围着我说:“你爸太猛了,打电话给教育局举报学校补课!”我愣住了。出于面子,我尴尬地接受了同学的恭维。
周末,我去小卖部买东西,老板嘿嘿笑着问我:“你爸揍你了吧?”原来,他听见我打电话了,刚好下午我爸路过小卖部,他就跟我爸告了状。他以为,我肯定会挨我爸的板子,可是,爸爸没有拆穿我,也没问我周六到底去哪儿了。
老师可能得到消息,知道是我们学校的人举报,一个个家访,到了我家,爸爸把“罪名”扛了下来,说是他自己举报的。这件事,我和爸爸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过。他的这份维护,将差点崩盘的我重新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