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暖浮生:为救女儿,断了四根肋骨
作者: 木糖醇2023年8月16日,老季接到同事电话:那个难缠的客户蒋毅又来了,之前因为女儿身患白血病骗保被拒,这一次,他摔断了四根肋骨……
难缠的客户,伪造病历骗保被拒
老季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理赔专员,每天跟遭遇意外、疾病、车祸、死亡的客户们打交道,为他们定损、定责、赔付,近距离触摸他人的痛苦。
周一刚上班,同事火急火燎找到老季,那个难缠的客户蒋毅又来了。蒋毅是个单亲爸爸,曾经为身患白血病的女儿买过一份重疾险。
2022年,蒋毅作为投保人为七岁的女儿雯雯购买了一份保险,这份保险的保障并不全面,只有三十万的重疾险。
2023年初,蒋毅提交重疾赔付申请。根据病历记载,雯雯在市第一医院被确诊为白血病,蒋毅提交的资料很简单,只有一张诊断证明和一份血常规报告。令人奇怪的是,诊断证明上还写着:该病治疗费用至少需要十万元。
老季从未见过这样的诊断证明,去找到出具证明的李医生。李医生只看了一眼:“诊断证明不是出院小结,都有固定模板,我们不会在上面加医嘱,更不可能写医疗费用要多少。”
此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出入,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白细胞减少查因”,这与白血病相关,却是完全不同的诊断。
诊断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李医生回想了一下,说:“当时只做了基础检查,结果很多指标异常。我建议家属尽快安排那孩子住院做进一步检查,但家属不肯住院,只是要求我开白血病的诊断证明。”
李医生不确定雯雯具体病情,拒绝了蒋毅的要求,最后根据检查结果出具了一个白细胞减少的诊断证明。至于为什么诊断变成了白血病,李医生并不清楚内情。
老季打电话给蒋毅,说出了解到的情况,想听他怎么解释。“那张证明就是李医生开的嘛,怎么会有什么出入?”蒋毅顿了顿,“季经理,出险进行到哪一步了?”
“咱们当面说说吧!”老季想约他见个面。“我这边还忙着呢,你们有啥事儿在电话里说清楚就行。”蒋毅拒绝了他的约见。
在老季看来,这是有点心虚了。果然,常规风险排查有了重大发现。蒋毅申请理赔时,提供的是市第一医院的资料,但早些日子雯雯在市中心医院就已经确诊白血病,是在确诊之后投的保。蒋毅恶意投保在先,伪造资料在后,公司出了最严厉的决定:拒付,解约,不退保费。
老季将公司的决定告知蒋毅,他不接受:“当初买保险的时候,我就把女儿的情况告诉你们的人了,你们的人没有说不能买啊。”
料想蒋毅是在胡搅蛮缠,老季说:“我们这边的代理人都经过专业培训,正常是不会让您女儿这种情况投保的。”
“什么正常不正常,不信可以找卖我保险那个人去问问嘛。”蒋毅显然还不肯放弃,“不想赔钱就别让人买啊,让人买又不肯赔钱,什么理都让你们占了。”
为了让蒋毅信服,老季找来经手这单子的代理人徐章。徐章是公司的老人,从事代理人已有五六年时间,从来没有投诉和品质问题。他俩在会议室面对面坐着,徐章也拍着胸脯保证,展业过程完全合法合规。
老季小心翼翼地说:“徐哥,我也不是不信你,但蒋毅说你事先知道他女儿的情况,应该没有这回事儿吧。”徐章愣了一会儿,这让老季感到不安。
徐章叹了口气,说:“唉,他来投保的时候说雯雯住过院,我见过雯雯很多次,看着挺健康的,我没当回事儿,谁知道是那么重的病,这事儿怪我了。”他双手十指交叉扣放在桌上,垂着脑袋,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
老季抓到了重点:“你见过那孩子很多次?”
徐章说:“是啊,我跟蒋毅认识快十年了,以前在化工厂的同事,后来我改行,他继续在那儿待着,听说当小领导了。先前很久没联系了,后来老同事组织聚集,我们才又慢慢联系起来。”
老季追问道:“孩子住院那事儿,蒋毅到底怎么和你说的?你知道雯雯得的是白血病吗?”徐章眼神闪烁,没有马上接话,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时间过去太久,具体情况不记得。
几个来回下来,徐章在关键问题上含糊其词,老季已经大致猜到真相了,他把访谈记录交给经理,经理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徐章吃里爬外:“你去告诉徐章,公司跟他没完。”
不久之后,蒋毅来电,说自己投保时用错了资料,且没有讲清楚女儿的病史,一切与徐章无关。一改以前的无赖样子,乖乖接受公司的拒付决定,只求老季帮他退回保费,还说:“女儿还病着!”经理很得意,拒绝退保费。
蒋毅再三来电央求老季帮忙,彼时老季家中也有病人,心中十分不忍,劝过经理几回。经理最终同意退回保费。
几个月后,蒋毅又来申请理赔了。
8月16日,老季外出见一个客户,途中接到同事的电话:“季哥你赶紧回来一趟,领导都要掀桌子啦。那个蒋毅又来申请理赔了。”
“啥?蒋毅?”老季想了想,“他女儿的案子不是早就结了?”
“这次不是他女儿的案子,是他自己的。”同事压低声音,“经理问你为什么没把他拉黑名单,你好好想想咋应付吧。”
同事的话让老季打了个激灵,他坐在车里,反复查看同事发来的保单信息。蒋毅投的是意外险。按常理,家里出了重疾案例,人们更倾向于投重疾险。前一次理赔不成功,短期内还进行第二次投保,更不符合常理。另外,投保才数月就遭遇意外,发生在旁人身上可能是巧合,但发生在蒋毅身上……
再次来理赔,他断了四根肋骨
老季匆忙开车回到公司,在走廊上与经理迎面相遇。经理面色阴沉,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主动示好的笑脸,进了会议室。
老季翻开蒋毅的理赔资料,6月,蒋毅在家中摔倒,左侧胸口着地。意外发生后,蒋毅没有立即就医,后因胸口持续疼痛才到第一医院就诊。检查发现左侧第3至第6根肋骨骨折,最后住院6天,医疗费合计不到4500元,扣除医保报销,个人自费1000元左右。
意外发生前一个月,蒋毅单独投保了一份200万的高额意外险,只保障意外死亡和意外伤残,根据蒋毅的伤情,断裂4根肋骨,无须鉴定便可认定达到10级伤残。换言之,蒋毅虽然住院时间不长,医疗花费也不高,但涉及的理赔金高达二十万元。
意外险保障的是突发的、外来的、不可预测的意外,具有很高的杠杆,低保费就能购买到高额保障。每年都有人不惜自残自伤,尝试骗取保险金,但自残自伤是不保事项。
老季对蒋毅的同情消失殆尽,后悔半年前没把他列入黑名单。
蒋毅这次不是找徐章投的保,老季决定先去找徐章谈谈,兴许有意外之喜。瞅准徐章去抽烟,老季也走到楼梯间里,给他递过一根红双喜,等火光燃起后,开口问道:“徐哥你老实交代,蒋毅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没和我们说?”
徐章惊讶,反问:“半年前就说清楚了呀?咋现在突然问这个。”老季没有拐弯抹角:“蒋毅前段时间受伤的事儿,你知道吧?”
徐章摸摸后脑勺,说:“我前几天才知道他受伤了,他这次的事儿没经我手,我也没有多问。”老季笑了笑,说:“这次断几根骨头,如果还有下次呢,你想清楚这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徐章脸色顿时变得僵硬起来:“这次我是真不清楚。”老季又抓到了关键:“也就是说,上次的事儿你清楚?”徐章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吸一大口烟,才决定跟老季说个清楚。
徐章此前有诸多隐瞒,他和蒋毅是同事也是校友。蒋毅比他年长几岁,在化工厂时,蒋毅一直是他的引路人,后来各奔东西,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2023年初,雯雯反复发热,吃退烧药很快就降下来,社区医院说可能是肺炎。蒋毅带着雯雯去医院做血常规检查,发现血小板和白细胞低于正常值,住院确诊是急性髓系白血病。徐章去医院探望,架不住蒋毅的哭诉恳求,允许蒋毅给女儿带病投保。
“你就不怕蒋毅假戏真做,稀里糊涂把自己搭进去?”老季好奇。
“也怕啊。”徐章苦笑着说,“他可能不是一个好客户,但他是个好爸爸。”
老季跟蒋毅约好,在他家见一面。
爬到五楼,喘匀了气,老季轻轻叩响蒋毅家的铁门。老旧的铁门,发出吱呀声响,等了一会儿,门后窸窸窣窣,来开门的是一个大爷,六旬上下,戴着口罩,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老季。
“蒋毅住这儿?”老季向老人确认。“是啊,我就住这儿。”一个穿着深色短袖衫的男子慢慢迎出来,递给他一只口罩,示意他戴上。这便是蒋毅。
老季戴上口罩,蒋毅随即拿起一瓶酒精喷雾,对着他上下前后仔细喷上一遍:“不好意思啊,季经理,我女儿身体不好,不能感染病毒。”
“没事儿没事儿。”老季扫视一圈,屋子是很老式的装修风格,家具陈设老旧,还有不少磨损的痕迹,墙角和天花板上散落着发霉的黑点,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污渍。
这个房子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开始长老年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电视柜旁有一个相片框,粘贴了许多彩色照片,那是仅有的一点生机。
蒋毅招呼老季坐下,隔着口罩,老季能看得出,他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精明。干理赔专员这么多年,他看人很准。
简单寒暄之后,老季便进入主题,询问他受伤经过。
“你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6月14日吧。”蒋毅想了想。
“在哪里受伤的?”
“家里。”
“具体哪个位置?”
“客厅。”
“怎么受伤的?”
“摔的。”
一问一答进行了一会儿,老季才根据只言片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6月14日下午,蒋毅更换客厅的灯管,老楼的楼层比较高,踩在凳上仍够不着,他在凳子上叠了一个小些的塑料凳。他上去时一脚踏空,摔了下来,左胸着地。起初,感觉疼痛,但没有太在意;过了几天,疼痛不止,这才到医院检查。
老季本想着,蒋毅若是撒谎,应该有不安的表现,但他对答坦然,前后没有矛盾,也没有破绽。
温情的放过,他是一个好爸爸
正谈话时,蒋毅背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他是谁?”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女孩站在房间门口,身形瘦小,脸色苍白,没有头发。蒋毅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孩子跟前俯身蹲下,轻声细语说:“雯雯乖,先回房间玩一下哈。”
雯雯不乐意,眼巴巴看着蒋毅:“爸爸,我想在外面待一会儿。”蒋毅沉默了一会儿,牵着雯雯走到客厅,给她戴上一个儿童口罩。
雯雯打量着老季,问:“爸爸,他是谁啊?”蒋毅转头看老季一眼,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季率先跟雯雯打招呼:“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是雯雯吧?”
“你不是我爸爸的朋友。”雯雯倚在蒋毅怀里,摇摇头说,“爸爸的朋友每次来都带礼物给我的。”老季一时语塞,而后告诉她,这次来得匆忙,下次来一定带礼物。
蒋毅摸摸雯雯的后背,说:“雯雯自己去玩,我跟叔叔谈点事儿。”雯雯应了一句“好吧”,不情不愿地走去阳台。楼下传来孩子的嬉闹声,雯雯安静地趴在阳台,朝楼下望去。
“季经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蒋毅问。老季回过神来,干脆直白地说:“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弄清楚你这次受伤是意外还是自伤。”
蒋毅忽然很生气:“我有病啊?摔那一下多危险啊,住院的时候医生跟我说过,有个人就是换灯泡直接把人摔没了。”
“你别急。”老季安抚他,“你说是意外,有没有谁给你作证?”蒋毅拧着眉头:“那时候我女儿在睡觉,我爸妈出去买菜了,没有人给我作证。”
“你家有没有摄像头啥的?”老季又问。蒋毅摇摇头,说:“没有,我真是在家里摔伤的,资料都交给你们了,没有其他证据,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看着雯雯的背影,老季心知她应该是想出去,像健康孩子那样到处去玩。回到公司后,他给蒋毅的案子定性为正常件,不过报告在经理那儿卡住了。
经理把老季叫到办公室,他在报告上用红笔划了几个圈,质问定性的缘由。老季整理思绪,把了解的情况如实回复,并没有发现蒋毅有自伤的嫌疑。
没等说完,经理打断了老季:“没有嫌疑?那他为什么买这么高的意外险?还这么巧这么短时间就残了?还有他受伤的过程,有没有叫他给你复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