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小:女教师和她的9个孩子
作者: 段笑笑2020年,27岁的吴小恩通过招教考试成为一名教师,按户籍所在地被分在中部某省的老家,一个连教学楼都没有的农村小学。全校总人数50人,平均每班10人左右。
吴小恩说:“我们班,每个孩子都是前十名。”
入职村小,一个班九个人
2020年6月,吴小恩第一次走进这所乡村小学。
这里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生锈的大铁门,上面挂着最原始的大铁锁。推门进去,校园里除了五间教室,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旗杆。走进教室,地板是水泥地,墙面几乎没有装饰,屋里没有吊顶,两个大吊扇吱悠悠地转着,偶尔咔咔作响。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木头做的大梁,大梁支撑木板,最上边应该是瓦片,如果下大雨,可能会漏雨。
虽然是从村小走出去的毕业生,吴小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入职环境,还是震惊不小。在成为一名教师之前,她在上海工作,工资比这里高很多。后来她结婚生子,决定回到父母身边。
校长介绍说,学校是一个教学点式小学,生源主要来自附近几个村庄,曾经也“兴盛”过,不过近十年来,大部分学生都流失了,主要流向私立学校和县城小学。现在学校只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总人数50人,也就是说,平均每个班级10人左右。老师共11人,每个老师身兼数职,就拿吴小恩举例,她带语文和英语的教学工作。
老师们的年龄也差别很大,和吴小恩年龄相仿的有3名老师,都是最近三年通过考试上岗的大学毕业生,另外8名都是有着25年以上教龄的老师,学历大部分是中专。
第一天报到,有学生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偷看吴小恩,他们眼睛放光,在走廊上奔走相告:“又来了两个美女老师,我们有三个年轻老师了,太好了。”
这些声音,给吴小恩复杂的心情带来了安慰。
走进教室,班级被学生们打扫得很干净,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满含期待。吴小恩带的是三年级,一共9个学生,其中3个女生,6个男生,听同学说去年还有11个孩子呢,今天转去县城两个,甚至还有一个学生告诉吴小恩,明天他也要转学了。
吴小恩问为什么,男孩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妈妈说有个老师她认识,脑子不太好。”
吴小恩一下子明白过来。刚来的时候,她就听说,有位王老师,几年前生过病,脑袋上开了一个孔,当时校领导让他办病退,他以“孩子还没有结婚,耽误娶儿媳妇”为由拒绝,坚持教学。
病好以后,王老师性情大变,神神叨叨,经常对着伟人的照片念念有词。据说上学期流失几个学生,就是因为王老师在上课时候对着学生磕头。
第一节课,就有女生发出灵魂拷问:“老师,咱们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李庄小学一班有二十多人呢,不像我们,跳皮筋都凑不够人数。”“是呀,是呀。”其他学生也纷纷附和。
吴小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生源锐减,这是近年来村小都面临的难题。
这些三年级的孩子,普遍存在基础知识薄弱的问题。他们无论是读书还是回答问题都不讲普通话,还跟吴小恩解释说:“之前的老师都不讲。”
英语也是,农村小学是三年级才开设英语课,大家都要从ABCD开始学。可是,当吴小恩在黑板上板书以后,却引来哄堂大笑。
吴小恩有些生气:“你们在笑什么?为什么不能尊重老师?”“老师,我们不是笑话你,是英语太搞笑了,明明和拼音长得差不多,却发出那么搞笑的读音。”这时候,吴小恩才知道,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有“英语羞耻”。
“老师刚开始和你们一样,面对英语也是不好意思读出来,我们就把英语当汉语,多学几个字就好了。”慢慢地,吴小恩听到大家跟着自己读的声音,朗读声越来越洪亮。虽然大部分学生发音不标准,可是,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吴小恩发现坚守在这里的孩子,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这天上课,刚进班级没两分钟,一个短发女生就躺在了地上。她穿着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躺下的时候,嘴里面还嘟嘟囔囔,但听不清说的什么。吴小恩连忙把她拉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其他同学倒是表情淡然。
“老师,她就这样,从幼儿园开始就这样了,她是一个傻子!”
什么?傻子,为什么会有傻子?吴小恩蒙了,连忙跑到办公室找到校长。
“班上那个女生怎么回事?需要把她的家长叫过来吗?”校长淡定地摆摆手:“那啥,没事,她情况特殊,把她拉起来就行了,不要管她。”
吴小恩只好回到教室,按照校长说的,把这个叫冰倩的女生拉起来,继续上课。可是,一上午四节课,冰倩一直在教室里面游走,有时发出“嘿嘿”的笑声,有时会走到讲台拿几根粉笔。
在这过程中,冰倩摔倒了不下十次,因为她的书桌在教室右后方,其他同学或者没看到,或者因为习以为常,一上午竟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吴小恩渐渐不再害怕,冰倩摔倒了就把她拉起来,牵着她手,哄她回到座位。在这过程中,吴小恩尝试着和她沟通,可是冰倩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天中午放学后,吴小恩找到了她的家长。
冰倩一直跟着奶奶生活,这个60岁左右的老人拾掇得干干净净,看见吴小恩,脸上露出一丝愧疚。可是,当吴小恩把冰倩在学校发生的事告诉老人时,老人竟然说,孙女一切正常,可能是最近几天心情不好。
“可其他同学说,冰倩经常这样呀。”吴小恩提醒她。“老师,你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家冰倩是正常孩子。”
说罢,这个老人踱着小碎步扭头走了。
五味杂陈,学生各有各的困境
吴小恩一头雾水,又找到校长:“为什么冰倩奶奶这样说?”
校长这才告诉吴小恩,冰倩家是村里面的贫困户,她妈妈脑子不清楚,不过能照顾孩子,也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在农村,女生如果不上学很早就会结婚,他们不想让别人说孩子傻,想着坚持上学,等十五六岁的时候让冰倩赶紧嫁人。
校长还说,农村小学有残疾儿童补贴,每学年有几千块钱,之前隐晦地跟她家长提起过,他们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吴小恩发现冰倩有一个特殊爱好,那就是喜欢捉蚂蚱。上课的时候,她总是会跑出教室,走到校园里面的红薯地里捉蚂蚱,捉上一两只,能玩上大半天。
这天,吴小恩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有学生跑进来告状,冰倩正在教室吵闹,发出刺耳的叫声。吴小恩一路跟过去看,原来有个女生把冰倩捉的蚂蚱藏起来了,后边虽然还给了她,冰倩还是不乐意,一直处于狂躁状态。
这时候,另外一个女生告诉吴小恩:“老师,我有颗糖果给她吃,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冰倩,给你一颗糖,你回座位好吗?”吴小恩一边说,一边把那颗糖递到她眼前。冰倩停止了喊叫,吴小恩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座位上,她剥开糖含在嘴里,总算安静下来。
“看来,还是要多观察学生的喜好。”吴小恩暗暗对自己说。
后来,冰倩被妈妈带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是受到惊吓还是用药原因,病情反而更严重了。她开始在课堂上尿裤子,尿液会流到鞋子上。这时,吴小恩和另外一个女老师就把她拉起来送到办公室,给冰倩的奶奶打电话。
得知孙女尿裤子,冰倩奶奶并不惊讶,只说“知道了”。大概过了十分钟,她骑着三轮车把冰倩接回了家。第二天,冰倩又穿着干净衣服来上学。
2022年暑假,在校长的沟通下,冰倩休学了。
2023年,吴小恩换了一个班级,开始教五年级。
这个班的孩子,吴小恩第一次接触。
因为学校只是一个教学点,所以没有开办六年级,五年级承担了整个学校升学的压力和期望。
走进五年级,吴小恩发现,很多学生已经进入青春期,有的女生还描眉毛、涂口红,男生对老师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吴小恩很奇怪,作为留守儿童,为什么女孩子有钱去购买化妆品?很快,她发现那些化妆的女生根本不是家长接送,放学都是自己骑车回家,早上也是自己骑车来,因为早上爷爷奶奶天不亮就要去小工厂干活,会每天给她们几块钱当作早饭钱。
这些女生偷偷攒下来,周末的时候去两元店买一些劣质化妆品,涂在脸上,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而男生们呢,他们开始沉迷网络游戏,作文里面也都是“落地成盒”“推塔”等各种游戏名词。
当吴小恩拿着作文本私下找到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不认真对待写作文这件事时,有个男生说:“老师,我有认真对待,正是因为我认真对待了,我才会把我拥有的东西分享给你看。”
一眨眼,到了十一假期。开学一个月了,吴小恩并没有和这些学生玩成一团,相反,他们的防备心都比较重。
吴小恩尝试着对一个男生说周末要去家访。没想到,男孩本来嬉笑的脸,马上紧绷起来,像是要吓哭了,一连说了好多拒绝的话:“老师,可以不去吗?求你了,我家人周末都要干活,都不在家。”“老师,真的不要去了。”
“为什么不想要老师去家访?老师想知道原因。”“老师,没什么原因,我家人真的不在家。”
后来,吴小恩把他带到办公室,一番“威逼利诱”,这个男生才说出来。他的爸爸没有文化,十六七岁就出去打工了,在工厂遇到了同龄外出打工的妈妈,两个人在一起后,这个男生就出生了。
可是在他两岁时,妈妈因为忍受不了家里贫穷,以外出打工为借口,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过了两年,爸爸也用同样的借口消失,现在,他和孤儿差不多。“老师,我不是不想让你家访,我家真的太破了,我没脸让你去我家,老师,求你了,不要去好吗?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要去我家好吗?”
听到这儿,吴小恩的眼泪流了下来,“好,老师不去了,如果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老师说好吗?老师可以做你的妈妈。”
“好!”这个男孩眼含热泪地回答。
慢慢地,他开始对吴小恩敞开心扉,愿意分享生活中的琐事,在学习上也变得更加主动。
随着时间流逝,吴小恩发现,班上学生有一半是单亲家庭,有的是父母一方去世,有的是爸爸妈妈离婚后又各自再婚。农村有句话,“有后妈就有后爸”,对女方同样适用。
在一次作文课上,吴小恩要求学生写一封信,可以写给父母、老师或者朋友。有个女生听到要求,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抖动,仿佛在哭。
吴小恩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红着眼睛:“老师,可以写给爷爷奶奶吗?我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我妈早就跟人家跑了。”
听到这些话,吴小恩暗自埋怨自己考虑不周,“当然可以了,老师对作文要求没说清楚,是可以写给亲人,包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下课后,吴小恩看到这个女生的作文,她有这样一段话:“奶奶,你对我好,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你告诉我,妈妈跟着别人跑了,我真的恨她。奶奶,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孝敬您……”
看到这里,吴小恩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心疼学生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另一方面,对于奶奶这样的教育感到忧虑,让孩子带着对父母的恨长大,会不会将来仇恨社会呢?
吴小恩在这个女孩的作文后面写道:“也许妈妈的做法是错的,可是奶奶的言语也不一定正确,你现在最急需做的是努力学习,走出农村,亲自去问问妈妈原因。”
善良为怀,老师成了妈妈
这些单亲家庭的孩子,大多注意力不集中,上课开小差,并且很多都不太注意个人卫生,留着长且脏脏的指甲。针对这些情况,吴小恩会随身带着一个指甲剪,看到后会帮助他们剪一下,看到女生头发太乱,会顺手给她们梳理一下。
在吴小恩班上,还有一个特别的女生。
短头发、双眼皮、白皮肤,瘦瘦小小,当吴小恩和她眼神对视的时候,她立马就会避开,开始咬手指甲,五个手指甲被她咬得光秃秃的,被口水泡过的手指发皱发白,同时,另外一只手在衣服上搓来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