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长子的梦想清单
作者: 张守广
一个家庭的圆满,一定有人在负重前行。有时候,这个人叫作“长子”。魏建国就是这样的身份,以下是他的自诉……
长子的责任,南下打工撑起半个家
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一个小我四岁的弟弟和一个小我七岁的妹妹。
“你是家里的老大,怎么就不能让着点弟弟妹妹?你是家里的长子,要有个当哥哥的样!”这是小时候我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1993年,我十岁,在父母眼中我是个小大人了。可是,十岁的孩子,能有多懂事?我也会因为抢鸡蛋吃被斥责,也会因为和同龄人外出贪玩没能照看弟弟妹妹而受惩罚。农忙时节,我要在家照看弟弟妹妹,看着时间到了,再生火做饭,给弟弟妹妹盛好以后,再去地里给爸妈送饭。每当我气喘吁吁拎着饭赶到地头,第一句话便是:“小弟和妹妹在家吃着呢。”听到这话,爸妈便笑:“行,不愧是咱家长子,有个当哥哥的样,像个大人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大夸奖,我感觉自己是个男子汉。只是这个小男子汉,多数是逞强来的。尤其是夏天的夜,需要去地里看守西瓜。妹妹年龄小,睡觉还离不开母亲,父亲身体不好,家里又有牲畜要照料。我拍拍胸口,逞强接下这个任务。坐在西瓜地的帐篷里,我看着不远处的村子,浮想联翩。夜里空旷,小动物发出的一点响动,都会让我一激灵。
当一个家庭无法供养所有孩子上学,首选淘汰的,基本就是那个老大。我就是这样的。十六岁时,当我偷听到爸妈讨论我的去向时,我知道,身为长子的我,这又是不可逃避的责任。
母亲说:“不管怎么说,小国他也才十六岁,不能去远地方,头一次出门肯定会想家,到时闹着回来反而是白折腾,就去县城的饭店找个活就挺好,说不定还能学个厨师。”父亲的意思是:“跟着亲戚去南方,工地虽然累点,但是挣得多。”
我推门而进:“我去工地吧,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爸身体也不好,我多挣点是点,小弟学习成绩好,要是去城里上初中,花销更大。”
父亲有些尴尬地去摸烟盒,母亲看着我红着眼:“小国,工地上可累了,你受得住吗?咱先去饭店干着吧,端端盘子传传菜,工资低点,但是你还能跟着学个做饭的手艺。”
“妈,我十岁就会做饭了,还学什么做饭?要挣钱就挣多的吧!”说完我就出去了。我说这话有赌气的成分,我自然知道厨师是一门手艺,可我十岁就踩着凳子做饭了。是我心里不甘心,我的成绩也很不错,没有掉出过班里的前五名。
但是,我是家里那个长子,这是长子的责任。父亲常说:“我现在是咱家的顶梁柱,你是家里的房梁,哪天我干不动了,你就是顶梁柱。”
临行前的晚上,母亲说“起身的饺子,落脚的面”,非要给我包饺子。那天的白菜好像跟她有仇似的,一直哐哐地剁到半夜,我第二天就要出远门,其实也根本睡不着。母亲边抹眼睛边剁着白菜,我不是滋味:爱我如她,又何尝不是没得选呢?
注意到我站在门口,她放下菜刀用围裙擦了一下眼:“小国,我给你多放了点葱,听说南方没有咱这山东的大葱。”这是我第一次外出打工,行囊是两个大袋子,有被子褥子,有罐头瓶装的咸菜,饺子,甚至牙膏牙刷,母亲给我塞得满满的。
让我深感沉重的不是这两个袋子,而是父亲给我的路费:一小叠。钱不多,但因为基本都是零钱,只能用“叠”来形容。我接过这一小叠路费,预示着我要从父亲口中横着的房梁,变成立着的顶梁柱了。他不忘解释道:“零钱买东西时好用,路上花整钱不安全。”
一路南下广州,我要挑战的工种是架子工。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病叫“恐高症”。刚开始,我死死抱住架子,头晕目眩,腿肚子打战不说,还随时感觉自己要掉下去,又像在海浪里死死抱着一根木头。我是在别人的搀扶下,一点点挪着走下架子,踩在地上的时候,心才落了地。
走是不可能走的,浪费路费不说,关键是丢人,更因为我走不起。幸亏这远房亲戚是个小工头,带我的师父还格外照顾我,在架子上搭上木板再作业。
“恐高”这个野兽,没有威胁我太久。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适应了,不再恐惧。这事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成就感和喜悦感。但有些事是无法被克服的,比如大太阳天,隔着布鞋的鞋底都能感觉到烫脚的钢管。而没有太阳的日子也并不喜悦,大风或者连绵的小雨,都预示着这一天没有收入。休息没有收入,让人心里不安。这般心情下,我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天有阴晴,人有左右。阴晴不定,左右为难。人生矛盾,安也不安。”
腊月,回家过年。当我出现在门口时,母亲盯着我,愣愣地看了几十秒钟,眼睛一红,语气有些颤抖,带有质疑:“小国?”我知道,这一年我变得又黑又瘦。工地上,只有个别爱酷的人才有镜子,平时工地人是不照镜子的,洗把脸上班,洗把脸睡觉就是一天。两个多月去理发店时,才会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我的表情和母亲差不多。
离家时,父亲给了我一叠零钱,这次回来,我还给他一叠大钞。在家的几天,母亲总在偷盯着我看,我看电视她看我,我洗脸时,我吃饭时,我挑水时,她总偷偷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她却不曾和我四目相对,每次我一回头,她就赶紧扭头躲闪开。我走到她的跟前,弯举起胳膊:“妈,你摸摸我的胳膊,都是肌肉,结实得很!”
隔年,再出门时,父亲给了我一小叠百元大票,他说:“穷家富路,多带点钱心里才踏实。”这让我明白,去年那一叠零钱的路费,确实是窘迫。
带女友回家,爸妈当面摊开家丑
往后的几年,我都是在工地上度过,逐渐成为一个老手。小弟一路考上城里的重点中学,妹妹也准备冲刺实验初中。高兴之余,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我不是铁人,我已经22岁了,同龄人已经开始结婚,我连对象还没有。即便父母也操持着给我相亲,但当对方听说我父亲身体不好,我要供小弟小妹上学时,相亲就到此为止了。
疲倦不堪时,我喜欢坐在高高的架子上,隔着那一层绿色的遮尘网,看外面的世界。网子外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方向前进;架子里面是要翻新的写字楼,当再次来拆除掉架子落地时,又会有很多人在这里追逐梦想。
我坐在中间的架子上,没有方向,没有梦想,也没有人生的翻新。家里的开销需要存款,我的人生大事也迫在眉睫。生活是一个字:累。座右铭是两个字:挺着。挺着的不是疲累,是长子的责任。
有时候,身上疼得不行,我让工友帮忙贴膏药,他劝我:“别太逞强!”别逞强三个字,让我浑身一颤。我想起西瓜地的夜晚,曾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逞强。工友们看过我写的打油诗,夸我:“不该待在工地里的大才子。”我会在这样的时刻,辗转反侧,委屈感汹涌而来。
凭什么我失去上学的权利,凭什么我十岁就烧火做饭,十六岁就成了架子工,二十多岁了,同龄人都结婚了,我还在为弟弟妹妹挣学费?就因为我是所谓的长子?
我的叛逆来得有点迟。手里拿着新手机,穿着以前不敢买的衣服,我心里一阵舒畅,就像一种解脱。挣的钱,我也会自己存起来一部分,手头宽裕了,也敢和工友喝酒了。我认识了大一岁的女老乡小敏,她在工地附近卖盒饭。我们两家所在的县城距离大概一百公里,俩人格外亲切,聊得便多了起来。
“我原来在工厂上班,感觉没前途,我爸是老家做大席的厨子,我学过。这里工地挺多的,就寻思卖盒饭,这也算创业了哈。累当然累了,每天晚上我就备好菜,早晨炒出来,忙活完就中午了,再到工地上卖。”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时,她说自己还有两个妹妹,是家里的长女。我对这个敢干敢拼的女老乡产生了好感,后来就成了女朋友。
连续一年,我往家里打的钱越来越少。父亲打电话说:“在外面别乱花钱,别大吃大喝。”我一直没有跟家里说我谈了女朋友的事,这个电话让我感觉像是催账,我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年的时候,小敏说:“咱俩在老家也算大龄剩男剩女了,要不要一起回家见见父母?”我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想起家里的弟弟妹妹,一个要上大学,一个要上中专,何况,我还没有自己的房子。
在我的坚持下,先去了小敏家。去高唐县的路上,要路过我家县城,可我不敢带她去,我怕婚事又黄。我跟家里说,过年期间找了一个网管的活,就不回家了。好在小敏家里人对我还挺满意,我过了一个被人照顾的年。
转年,父亲打电话跟我要钱。本就因为这个对感情忧心忡忡,我忍不住对着电话喊道:“我谈对象了,也要用钱,我马上就25岁了,别人都抱孩子了,你们就不能为我想想吗?我自己就不能攒点钱,你们是吸血鬼吗?”这也是我第一次跟父母这样争执。小敏看出我的不快,询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我干脆什么都跟她说了,包括我的委屈。她却笑道:“我家就仨闺女,两个妹妹也要嫁人的,要不你去我家当上门女婿吧?我比你还大一岁,以后拿你当弟弟,不让你当长子了。”
虽然她是宽慰的话,但我还是失眠了。或许她说的,是个不错的选择,当上门女婿在老家是很丢人,但可以摆脱让我不堪重负的原有家庭。
母亲打电话说:“你爸不是跟你要钱,是怕你乱花钱,有小敏了就好好对待人家啊,早点领回来让我们看看。”小妹发信息说:“二哥在大学兼职家教,我也马上成年了,你不用那么照顾家里了,照顾好自己和嫂子就行。”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有提过打钱的事,只是总问什么时候带对象回家。
当年年底,我带着小敏回了家。父母极力招待,却难掩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哪里会让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媳妇不高兴。倒是小敏,处处显得大方热情。
两天之后,弟弟妹妹陆续回来了。晚饭后,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聊天,小弟大学生活不错,满脸书生气;小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拉着小敏的手一口一个姐,像多年未见的好姐妹。
父亲看向母亲,母亲点点头,这是有事要宣布。果然,父亲轻咳一声,拿出一个本子。“今天咱们全家团聚,当着小敏的面,我也就直说了。咱家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父亲冲小敏干笑一下,继续道,“这个本子里是我这些年来记的账,你们看下。”
我打开本子,这像是一个家庭账本,里面是从我打工开始给家里的钱及支出。
2001年12月,小国带回一万两千元整;2002年1月,小国外出带走两千元整……
2005年9月,小强学费,住宿费等,拿走七千八百元整……
里面记录着每年我给家里的钱,和小弟小妹使用的每一笔钱,一直记录到2007年年底。
父亲说:“小敏,你也看看。咱家条件很一般,这些年小国挣的钱,大部分也跟着他们两个花了。”小弟小妹低下了头。
“这个钱,我都记着呢,老二老三,你们两个将来工作了,挣了钱,必须如数给你大哥还上……”
当着第一次进家门的小敏的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里一阵犯堵,有恼怒,有难堪。我一把夺过本子摔在桌子上,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
守望相助,中年长子的梦想清单
小妹不解地问:“哥,你怎么了?”我动动嘴唇,说不出来怎么了,感觉更多的是委屈。
小敏追着我到了里屋,看我双眼通红,安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发火,我理解,但你不该发火。我也是家里的老大,也没少为家里付出,但我肯定不希望我为家里的付出,换回来的是一笔账。”
我气呼呼的脑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了,明码标价的付出,还是付出吗?支撑我一路走来的逞强,是长子这个身份,这个逞强也是因为爱,我爱这个家,虽然有时会感到委屈。但一切被记到账本上了,成了弟弟妹妹要还给我的一个明确数字,那我的付出还是爱吗?过去的委屈是自己总在吃苦受累,这次的委屈是感觉不被理解,我忍不住哭起来。
母亲尴尬地进来:“你爸不是那个意思。”小敏打断母亲:“阿姨,你们真不该弄这么一个账本,这就变味了。”
良久,在小敏的拉扯下,我回到了客厅。
父亲显得局促不安,母亲也红着眼睛。小敏走到桌旁拿起账本,又恢复了那个精明的盒饭小老板模样:“我知道,叔叔阿姨是怕我来了,看咱家条件不好,就不跟小国处了,对吧?告诉我花给弟弟妹妹的钱,他们早晚都会还,让我吃个定心丸对不对?”父亲尴尬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