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律师档案：卑微继父那高贵的退让

钟希瑞是武汉一位女律师，业务主要涉及婚姻和财产纠纷。在他们业内流行一句话：“刑事律师见证人性的善，家事律师见证人心的恶。”然而这一回，她被颠覆了认知。

妻子离世，前夫现身争抚养权

武汉的钟律师正愁开拓案源的问题，实习生黄蕾怯生生地走过来，说：“钟律师，我老家的邻居惹上了一桩抚养权纠纷。您能不能帮帮忙？”

钟律师来了兴致，带上电脑，一路风驰电掣驶向黄蕾家所在的孝昌县。路上，黄蕾介绍了一下基本案情。

当事人李谷军和妻子王敏是半路夫妻。王敏和前夫黄国强育有一子一女，在女儿珊珊一岁的时候，两人协议离婚。儿子跟了黄国强，王敏则带着珊珊和李谷军结婚，且婚后没有生育。去年8月，王敏在工地干活，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意外身亡。工地老板因此赔付了75万元赔偿金。

去年11月，黄国强就曾来到李谷军家，企图把珊珊带回去。李谷军不肯，两方爆发冲突，民警还曾到场调解。现在，黄国强带着律师再次找上门，态度强硬地想要回珊珊的抚养权。

一个半小时后她们到了李谷军家。这是一间自建房，墙皮有些脱落。李谷军是个木工，有点偏头，驼背，看到黄蕾，他小跑着迎过来。

简短寒暄后，李谷军迫不及待地说：“钟律师，我是个粗人，你帮帮我。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让珊珊跟黄国强回去的。律师费该收多少就收多少，我一分钱都不会少。”

钟律师解释，虽然他的妻子王敏和黄国强离婚了，但黄国强和珊珊是法定的父女关系，黄国强有权变更珊珊的抚养权。

李谷军急了，“黄国强是福建人，那地方重男轻女，他一年到头不来看珊珊。我就是想不通，为啥非要和我争女儿？”

“还能为啥，争女儿可以多分一份王敏的赔偿金呗！”黄蕾嘴快，脱口而出。

李谷军长叹一声。钟律师解释了关于王敏赔偿金的法定分配，是由配偶、父母、子女和继子女平分。如果黄国强拿到珊珊的抚养权，那作为监护人，他就能分到王敏一儿一女共30万元的赔偿金。

一旁的黄蕾忿忿不平地插话：“珊珊再过4个月就满8周岁了……”

一旦珊珊年满8岁，到时候再走诉讼程序，法庭会将珊珊的意愿纳入最重要的考量标准。到那时，只要珊珊选择李谷军，黄国强败诉的概率很大。黄国强急于此时上门，无非是想利用时间差和信息差，打李谷军一个措手不及。

钟律师把这些分析给李谷军听，做了接下该案的决定。李谷军握紧拳头，因愤怒涨红了脸。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伴随着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李谷军拔腿就往前屋跑。

只见小女孩躲在桌子下，死死抱着桌腿，闭着眼号啕大哭：“我不跟你走，不跟你走！”旁边年约三十四五岁的微胖男人，操着一口蹩脚的闽南普通话，“我是爸爸呀！你先出来再说！”

“珊珊！”李谷军焦急地喊了一嗓子。听到熟悉的声音，女孩麻溜地钻出来，扑进他怀里。

原来，黄国强带着哥嫂一行人，一连三天找上门。他想和珊珊说话，珊珊很抗拒。黄国强的大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干号，“骨肉血亲不相认，真是不孝啊！”

左邻右舍都来围观。钟律师表明身份后，一旁戴眼镜的男人过来说，他是黄国强的律师朱涛。黄国强拿出一份文件“啪”地摔到桌上，声音提高了八度，“这些年，你养珊珊，不就以为她是你和王敏的种吗？这是亲子鉴定书，看清楚，我才是珊珊的亲生父亲。你拿什么跟我争？”

一时间，周遭鸦雀无声。李谷军并不吃惊，他轻声说，当初，王敏确实是在婚内和他产生了感情，但是两人并没有做苟且之事，他打一开始就知道珊珊是黄国强亲生的。黄国强自己出轨在先，还以王敏不忠为由，提出离婚。王敏为顺利离婚，并没有特意澄清这个误会。

钟律师猜想，黄国强演闹剧，就是想逼李谷军当众就范。现在，黄国强有点恼羞成怒，“新闻里经常报道继父对继女如何不好、图谋不轨，据我所知，王敏在外打工，都是你哄孩子睡觉，鬼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被嘲笑做“便宜爸爸”都没能被激怒的李谷军，此时，他的眼睛却像在喷火，抄起板凳就要扑上去，“你还是不是人，说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话！等着，我要和你打官司！”

等黄国强一伙人离开，钟律师给李谷军客观分析，虽然他不是珊珊的生父，但已经形成了法定的抚养关系，“我们同样可以利用时间上的优势，和对方谈判。”

没想到，李谷军一口回绝了调解建议，咬着后槽牙说：“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我要让法官来判！我就不信，法官能任由他胡诌，污蔑我？”

法律人都喜欢和解，因为和解就意味着双方当事人冰释前嫌了，省时省力。尤其这种抚养权官司，一旦闹上法庭，扯皮拉筋，注定没有赢家。

现在，李谷军明显已经被黄国强的话激怒，钟律师决定让他冷静一下，先去黄蕾家打探下情况。

案件僵持，薄情生父与深情继父

黄家父母十分热情地斟茶倒水，讲起李谷军的故事。李谷军是镇上公认的老实坨子，有一手漂亮的木匠手艺，在武汉打工的时候，结识王敏。结婚的时候，不少人嘲讽李谷军“喜当爹”，他也不恼，一笑了之。

珊珊两岁的时候，他和王敏去武汉打工。可没几天，他一个人又跑回来，说珊珊每天晚上都哭着打电话给他，说害怕、睡不着，坐起来哭。他担心珊珊，王敏劝他，忍忍就都过去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只身回了老家，王敏则留在武汉。

镇上，年轻点的都愿意去大城市打工，唯独李谷军守着孩子，靠做木工活谋生。这一带，李谷军就把珊珊带到快8岁。大家好心提醒他，和王敏生个自己的孩子。可他说答应过王敏，把珊珊当作亲生女儿，怕生了老二，经济条件跟不上，更怕一碗水端不平。

钟律师深呼一口气，理解了李谷军非要打官司的动机。今天黄国强说的那些话，算是捅到了李谷军的雷区。他需要一个说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需要代表权威和效力的法律来告诉世人，他抚养珊珊，是合法的。

第二天一大早，钟律师带着黄蕾，在王敏的坟墓前见到了李谷军。李谷军率先打破僵局，“钟律师，如果珊珊满了8岁，法院百分之百会把她判给我吗？”

“没有百分之百会赢的官司，再说，他毕竟是孩子的生父。如果你想拿到珊珊的抚养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和黄国强和解。”钟律师说得很诚恳，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

李谷军低下头，反复抚摸着墓碑上“爱妻王敏”这四个字，幽幽地说：“我答应过她，要给她买钻戒，去旅游，可一件事都没做到。照顾珊珊，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再说，黄国强那边和别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福建人，很看重儿子的，我怕珊珊过去，受委屈……”

“那你就应该接受调解。以我过往的经验，那样对孩子伤害很大，你想，两个爸爸打官司，珊珊也要出庭，不管谁赢，关系都闹僵了，这会对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

“那——”李谷军软化了态度，“钟律师，我听你的。”

这时，珊珊从远处冲过来，敏捷地一跃，趴在李谷军后背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李谷军侧过身子，父女俩默契地碰了碰头。李谷军回头看钟律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和解的事。

没想到，从后山下来，还没走到家门口，黄国强又来了。黄国强笑着喊“珊珊”，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要往自己身边拉。李谷军一把拽住珊珊，两个大人一拉扯，珊珊吃痛地叫出声。

李谷军本能一松手，珊珊踉跄了一下，被黄国强拉扯了过去。最后，李谷军丢下一句狠话，“姓黄的，你别欺人太甚，我们还是打官司吧！法院会证明我的清白，看我到底有没有对女儿做龌龊事！”随后，他“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钟律师憋着一肚子火，好不容易从李谷军那里看到点调解的希望，黄国强这一闹，算彻底没戏了。

两天过去，李谷军家依旧大门紧闭，黄国强一行人依旧聚集在门口。钟律师几次和李谷军联系，可他并不愿多谈，态度只有一个：法庭见。调解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第三天，钟律师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把。可还没到李谷军家，就接到了黄蕾的电话，她十分焦急，“钟律师，珊珊不见了！已经报警了！”据她说，李母早上起来没看到父女俩，以为他们又去后山了。半个小时后，李谷军独自回家，找遍整个村子，依然没发现珊珊的身影。

屋内，黄国强不停指手画脚，指责着李谷军。李谷军完全没有搭理。他来回踱步，给亲戚们轮番打电话，跑出去挨个村地找。22小时后，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里传来警察的声音，珊珊找到了。李谷军这才松弛下来，他马上又站在大门外，不停张望。

没多久，一辆警车载着珊珊回来了。她脸上满是灰土，身上的棉衣被扯了个口子，鞋也丢了一只。

李谷军冲上去，朝珊珊屁股“啪啪”打了两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是不是要急死我？”随即又把珊珊前前后后查看了一番，紧张地问：“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快说啊！”

珊珊带着哭腔说：“我想去表姐家躲两天，这样那边的爸爸就不会每天来闹，你就不会伤心了。我都看见了，你晚上蒙着被子哭。我想和你在一起……”

一位民警解释，他们是在高速路上巡逻时碰到珊珊的。她迷路了，从一个洼地摔了下去。李谷军背过身去，对着墙，双手掩面。

黄国强还准备说点什么，被钟律师一把拽住，“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黄国强看了眼珊珊，点了点头。

圆满和解，卑微继父那高贵的退让

钟律师带着珊珊去洗澡，水蒸气在玻璃上凝结成雾，珊珊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用爱心框起来。显然，她画的是她自己和李谷军。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爸爸呀？”钟律师问。

珊珊神秘地说，洗完澡要带她去看秘密城堡。

那是后院的一间杂物房。门推开的瞬间，钟律师呆住了。里面模仿《冰雪奇缘》里艾莎的房间，床、书桌、马车都是用木头打造的，还刷上了蓝白油漆。

珊珊骄傲地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这全都是爸爸为我做的，厉害吧！”

钟律师由衷赞叹，“真漂亮啊，你喜欢艾莎吗？”

“是啊！艾莎是女王，她很勇敢，能保护她的臣民。爸爸还告诉我，你跟艾莎一样有本事，你能帮我留在爸爸身边吗？”

钟律师眼睛泛上了泪花，她和孩子击掌约定，一定尽力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经过珊珊出走一事，李谷军做出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

那晚，李谷军蹲在门厅，抽了几根烟，将烟屁股狠狠碾碎，抬起头说：“钟律师，只要黄国强不和我争抚养权，任何条件我都能接受。”钟律师以为，李谷军意识到生父与继父之间的撕扯，会给孩子带来心理阴影，所以松口愿意接受调解。

但她没料到，他指的任何条件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说的任何条件，包括放弃我那一部分赔偿金。”李谷军声音不大，但说的话，一字一顿，很有力量。

钟律师愣了很久，提醒他，那15万是他作为配偶应得的，也能很大程度上改善他现在的生活。他面无波澜，依旧是那句话。钟律师没办法说服李谷军，答应他，无论如何，为了珊珊，争取和黄国强和解，不打官司。

次日，她给对方律师朱涛打电话，一行人见了面。钟律师开门见山，“目前情况对你们不利，和解是最好的方案。”

黄国强不屑一顾，“少在这危言耸听。珊珊跟着我天经地义，天皇老子来了也是这个道理。”

“7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的亲爹可真少见！你们一开始就制定好了策略，想抢在珊珊满8岁前拿到抚养权，只不过没料到李谷军也会请律师。接下来，又公开了珊珊的身世，想让他迫于世俗的压力就范。最后，干脆污蔑我当事人。这些招数可上不了台面。”钟律师故意看向朱涛。

朱涛有些挂不住，清了清嗓子，“各为其主罢了。”

钟律师冷笑一声，“黄国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大庭广众散布我当事人对继女不轨的谣言，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会代表李谷军向黄国强提出名誉侵权诉讼，并且赔偿精神损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