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个橙子,刻下候鸟夫妻最后的浪漫
作者: 苏叶元旦过后,当叶敏得知姚阿姨去世后,把存在箱子里的橙子拿出来三个,然后数了数,一共40个。这代表着她和姚阿姨认识的40天,也是姚阿姨生命最后的40天。
以下是叶敏的自述:
“时间用来好好相处都不够了”
2023年11月28日晚上十点半,伺候老爸吃完当天的最后一顿药,照顾他入睡后,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
正铺床时,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怕吵醒刚入睡的老爸,我抓起手机躲进卫生间,电话那头的人压着声音说:“丫头,我们回来了。”我放下电话蹑手蹑脚摸到了护士站。
内分泌科的住院部和电梯之间有一扇玻璃门,每天晚上九点钟后,大门就会上电子锁。打开那扇门的唯一按钮在护士站的桌子底下,前一天我们已经踩过点,但事到临头,我还是紧张得不行。
好在一切都照计划进行,我成功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脸兴奋的姚阿姨和她老公,像极了逃课的高中生。姚阿姨睁大眼睛,用夸张的嘴型给我打着唇语:“护士站没人吧?”
“都去病房了,发药的发药,测值的测值,没人。”我细着嗓子笑着回答。姚阿姨跟我轻轻击了个掌,庆祝我们计划成功。
可没料到,就在我们猫着腰贴墙根儿往病房里走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值班护士推着她发药用的小车,直戳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冲我发出灵魂拷问:“你不是说姚阿姨被护工领去预约检查了吗?”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和姚阿姨老两口接受了来自护士长的好一通“训斥”,诸如“不让你出去就非得出去”“出了意外谁能负责”等等。
训到最后,护士长软下声音,再次和姚阿姨打商量,问她能不能乖一点,姚阿姨顺从地点了点头。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紧紧攥着她的手,略显慌乱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而后目光温柔地停在姚阿姨身上:“护士长,您要怪就怪我,回头我给您写检查都行,但是现在,让她先回去休息吧,我怕她身子骨熬不住。”
我叫叶敏,姚阿姨叫姚秀云。被抓包那天,我爸病床旁的柜子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五个赣南脐橙,加上我手里这个,刚好六个,代表我和姚阿姨认识了六天。
认识姚阿姨,纯属意外。11月中旬,老爸说他眼睛模糊得更厉害了,我正好处于换工作期间,有了大量空余时间,决定带他去上海检查一下,顺便去弟弟上海的新家看看。弟弟负责挂号,我负责买票,简单收拾了衣物,我就带着老爸奔上海去了。
11月23日,弟弟请了假,和我一起带着老爸去医院,结果没想到,老头儿竟被医生当场扣下了,多项检查指标数值异常。好在异常值还在可控的范围内,医生说抓紧住院调养,把数值降下去就行,我们当即给老爸办了住院手续。
内分泌科病房在门诊对面住院部的七楼,我们拎着日用品被护士带去病房的时候,姚阿姨正站在门口剥鸡蛋。
护士交代了订餐和其他一些事项后就走了,我和弟弟开始给老爸收拾住院用品,姚阿姨就是这时候凑上来给我塞了第一个橙子。
她个子不高,一头看着不太合适的短卷发,身子和脸蛋都胖乎乎的,看上去就很喜庆,加上她那双带笑的眼睛,冬日清冷的病房似乎都不那么苍白了。姚阿姨从她的床头柜里拿了橙子递到我面前:“请你吃我们赣南的橙子,正当季呢。”
我开心地接过橙子,跟姚阿姨龇牙乐。这时候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戴眼镜的男人,很紧张地走到姚阿姨身边:“怎么起来了?护士一会儿过来给你打药,上了药今天能睡舒服点。”
下一秒,姚阿姨的脸上就有了嗔怪的笑容,她很自然地挽起身旁男人的胳膊,然后扭过身朝自己的病床走,一边走一边提要求:“今天周四,轮到我放小假,晚点我想吃对面那家关东煮,好不好?”
男人将自己臂弯里的胳膊拽了拽,点头应道:“记着呢,放心吧。”
我在他们身后看着,无端生出许多羡慕,笑着跟我弟打趣:“叔叔阿姨感情真好,哪像现在的小年轻,开口跟吵架似的。”
姚阿姨的笑意收了一些,坐在她的病床上,放慢语速说:“我们不吵,是因为时间用来好好相处都不够了。”
那一瞬间,我心头仿佛被扎进了一根刺。
下午,打了止疼针的姚阿姨终于沉沉睡去,她老公眼中的温柔变成疲惫和荒凉,我从护士站帮忙领了第二天的采样管递给他,他冲我道谢,声带哽咽。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姚阿姨是乳腺癌晚期。
“熬过橙子的季节,就算赚来的日子”
住院的第二天一早,我和老爸爆发了争吵。洗漱完毕后,我领了医院食堂准备的早饭,可老头儿嫌弃病号餐太寡淡,叨叨个不停,气得我说他好心当成驴肝肺,他被我刺激得当场要拔了针头出院。
我们父女俩针尖对麦芒,姚阿姨冲我爸冷幽幽来了句:“现在跟姑娘吵得厉害,等哪天你像我这样了,就后悔咯。”我爸要拔针头的手就那么停在了空气里,没再跟我争吵。
姚阿姨爱人提着一个方便袋走进来,一边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叨叨个不停。
“昨天你说牙刷扎得牙龈疼,我买了一盒月子牙刷,你看看能不能用惯。”
“我把你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牛奶带来了,医院的你不喜欢,留着我喝吧。”
“这几天中药剂量加大了,你总说嘴里是苦的,我在弄堂里找了个小店,买到你从前喜欢吃的橘子糖,不过不能多吃,就跟关东煮一样,一个礼拜给你放一回假,让你甜甜口。”
……
叔叔的声音温柔到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姚阿姨便在他的温柔里缴械,什么条件都应了,只说“好好好”。
后来叔叔给姚阿姨去热牛奶,姚阿姨气定神闲地和我们聊天,像讲述外人的故事一般,说着她的过去。
“我这病十来年了,那会儿四十岁生日刚过没两天呢。”姚阿姨一边给我们讲她的抗癌历程,一边给我们看她手背上的针眼、大腿静脉处走输液管的痕迹。姚阿姨说,她的时间不长了,她住进这所医院,是因为隔壁肿瘤医院婉拒了她。
叔叔捧着热牛奶回来,接过姚阿姨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三个月前复查发现癌细胞多处转移,可我们还是想开刀搏一把,那边医院说血糖值高,还伴随糖尿病综合病变,开刀的话,伤口不容易愈合,我们就先过来调理调理。”
说这话的时候,叔叔的声音放得很轻,他一边柔声问阿姨要不要吃个鸡蛋,一边帮着整理阿姨的假发。那是一顶齐肩长的假发,和阿姨头上那顶短卷发不一样,叔叔说:“咱俩相亲那天,你头发就这么长,这个发型最适合你,一会给你戴上试试。”
姚阿姨抿了一口牛奶,嘴唇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白沫,笑得眉眼温和。我和老爸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扭头鼻子一酸瞬间红了眼。
我没能克制好自己的情绪,姚阿姨却看出了端倪。她拉开抽屉,拿出第二个橙子塞给我:“哭啥啊,能把这个橙子的季节熬过去,就算我赚来的日子了。拿着这些橙子,帮你阿姨记住这些好日子。”
我双手接过橙子,将它和前一晚的那个摆在一起,似乎留着它们,就能留着姚阿姨的爽朗和好日子。
第三个橙子,是姚阿姨从抢救室出来清醒之后给我的。
我们住院的第三天凌晨,五点左右,我起床收拾床铺,床头小夜灯微弱的灯光下,姚阿姨的脸惨白扭曲,她双眼紧闭,我叫了两声,只有微弱的反应,却没力气撑开眼皮,我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扔下手里的毯子,冲到护士站叫人。
“低血糖昏迷……送抢救室……”护士联系医生时急促的语气,让清晨的病房立刻被紧张氛围笼罩。
叔叔很快赶来了,是我打的电话,住进来的第一晚,他就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
那天,他在抢救室外守了很久,直到医生出来说脱离危险,他才从紧绷的情绪里松软下来,靠坐在墙角。
下午一点钟,姚阿姨转回病房的时候仍在睡着,不同于早上的昏迷,那时的她眉目舒展。
后来的时间里,叔叔就一直守在她的床头,慢慢给我讲老故事,也好像是在给姚阿姨讲。
“她这病没多少日子了,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她一定要治,她说,我们这一生在一起的日子少到能计出个数字来,我退伍之后,好不容易能天天在一起了,她却病了。”
姚阿姨是个军嫂,婚礼之后,姚阿姨老公就回了部队,此后从二十出头到临近四十的岁月里,姚阿姨每年都只能在休假的那段日子里见到爱人。
那段往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叔叔红了眼圈:“二十年里,她是妈妈,是儿媳,是家里家外的顶梁柱,我亏欠她太多。”
姚阿姨三十八岁那年,叔叔终于退伍回家,可没过两年好日子,姚阿姨就检查出来患癌。这些年他们去过南昌、广州、北京、天津……
“只要听人说哪儿有希望,我们就去哪儿,这些年,就这样磕磕巴巴留着她到现在。我卖了江西老家的房子来上海,她就拼了命地配合我打针吃药,她说我为了救她把窝都给卖了,一定要多陪我几天……可是这回……可能真的留不住了……”
这个身高近1.8米的中年男人,就那样把他的无助和害怕摊在我面前,眼泪无声地在他脸上蜿蜒成小溪,看得我喉咙发紧。
那天的晚霞格外瑰丽,从窗户漏进来,照得病房都柔软了很多,姚阿姨就在那会儿转醒。定了定神后,她笑得爽朗:“小命又捡回来了,我就知道死神没那么容易收我,所以小叶子啊,阿姨的橙子,你且收呢。”
此后每天,阿姨都会给我一个橙子。
“谢谢最后这一程,你陪她疯了一场”
死里逃生后的姚阿姨比我初见她那日更加通透,当天晚上好转了,她便折腾着下了床,满楼道里串门,问这个病人好好吃饭没有,问那个病人啥时候出院。
她甚至还站到我爸病床前,苦口婆心劝老头儿火气小点,多乐呵,别给儿女添麻烦,给自己找气受,“好多病都是气出来闷出来的,不值得。”
那天午饭后,得知我要送老头儿去中医科泡脚缓解神经麻痹,姚阿姨讪笑着说:“咋还没人通知我去干点啥呀?你们这泡中药的泡中药,做针灸的做针灸,我只能干等着,心里都不得劲儿了。”
她爱人轻轻揽过她的肩,大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拘谨地起身,磕磕巴巴问我:“姑娘,叔叔能不能求你个事儿?”说着从身后床上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小本子蓝色的封面上,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他小心地翻给我看:“姑娘你看,这是我和你阿姨列出来的想做的事儿,是不是和你们现在年轻人说的遗愿清单是一个意思?”
我捧着那个没比我巴掌大多少的本子,在“遗愿清单”四个字里久久不能回神。
本子上罗列的事项很多,最后一条,姚阿姨写了她想去寺庙里走走。叔叔指着最后一条,给我讲了他的计划,他说看了天气预报,两天后还算暖和,他想要在下午带阿姨“逃”出医院,去静安寺供一捧香火,再领阿姨去看一看外滩的夜景。
可他的盘算被卡着了,医生护士都不同意他们请假,他们提出签免责书都不行。
噘着嘴不开心的姚阿姨有了小孩子闹脾气的神态,突然就给了我叛逆的勇气,所以,帮忙望风,帮忙应付护士的查房,再帮忙开门,都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偷偷溜出医院圆梦的第二天一早,姚阿姨换了病房。换了病房,但姚阿姨和我并没有疏远。
那一整天,不是她捧着饭盒来找我,就是我拎着小零食去找她——姚阿姨吃很多种药,血糖还异常高,她有很多食物都不能碰,于是叔叔结合主治医生的建议,买了能吃的零食放在我这,让我时不时给她塞一个。
后来我和姚阿姨在楼道里来来去去了无数次,晃得护士站的工作人员眯着眼睛打趣道:“要不你们去验个血吧,看看是不是失散的亲母女。”
我哧哧笑,手里攥着的第七个橙子将心窝填得满满当当,那是种好好活着、岁月舒展的从容。
之后的几天里,姚阿姨的橙子都是我主动伸手要的,因为她的病情有了反复,不能再随意溜达了。
我爸的调养有了很好的效果,不需要我像前几天那样时时刻刻盯着了,于是我去看姚阿姨的次数越发多起来。有时候我去的时间点,她刚吃了药睡着了,我便和她老公聊天,几乎都是他说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