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症妻子生命告别之旅:风过雨过爱无声
作者: 邵文文结婚两年,于娜和丈夫还没有等到他们的孩子,就率先被甩进了“胰腺癌”的幽暗隧道。从确诊到离世,短短六个月,这对刚刚步入壮年的夫妻还没体验衰老,就开始面对死亡这个命题。以下是于娜丈夫的自述……
妻子患癌生命告急
2021年底的一天,我接到妻子于娜的电话。她让我早点下班,顺路去医院接她。
我在医院的连廊找到娜娜。见我来,她说:“我请了长假,最近不能去公司了。”
我很疑惑,她工作上一向很拼。
低头瞧见她手里提着CT片子,电脑包里放了一卷很厚的病历。抽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最后,我看到了三个字:胰腺癌。这个病,十万分之五的命中率,平均每两万个病例中,仅有一名发病年龄小于45岁。娜娜只有34岁。
回家之后,娜娜早早睡下。我则蹲在阳台,抽了一整盒烟。我想到了未来会出现的所有可能。钱,是最重要的。
唯一能换钱的,就是这栋房子。房子是四年前我和娜娜贷款买的。新家在6楼。娜娜很开心地说:“六六大顺,以后肯定越过越好。”
我笑得有点勉强,因为当时预算不够,买的房子是个异形。虽说里外三间共120平方米,有个大阳台,但除了主卧是方正格局,次卧像个三角,推门就是一道半斜的墙,书房狭窄,状如刀闸,还直冲着楼里的天井通道。
入住第二年,我查出了肿瘤。所幸,肿瘤是良性,不是个夺命的病,但位置隐匿,医生说术中有大出血的可能。根据当时互助献血的原则,家属只要献等量的血,病人就可以申请适配的血型。娜娜率先撸起袖子,手臂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不就是抽点血吗?”
术后,我很快恢复,但娜娜抽血400cc,吃了三个月猪肝,眼睛才不再冒金星。
岳父母知晓后,特意打电话来。不过,略带生分的关心之余,还是说了一句:“年纪轻轻的,怎么没把身体搞好。”
他们对我这个女婿一直瞧不上,觉得我一个底层公务员,没什么前途。等我痊愈后,娜娜不知从哪看来的,说:“床头朝西不好,有灾。”她坚持要改下家具的布局。
我们深信,往后都会是好日子。谁也没想到,在我们都还没感受过衰老的年龄,就要先面对死亡。
这次娜娜确诊三天后,我们收拾东西,住进肿瘤医院等着做病理活检。那真是个让人压抑的地方。同病房的是三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他们都在用惋惜的眼神打量着娜娜。
医院十分慎重,坚持要等所有病理都出具之后,才好下定论。我们跑遍了所有科室,排队、抽血,各种检查,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等,便到了2022年。大年初一的病房冷冷清清,连个送饺子的外卖都没有,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我怕她难过,带她溜出医院,在门口小花园坐跷跷板。
四天之后,娜娜全身出现了黄疸,眼球都是黄的。医生告诉我,这代表癌细胞正在侵蚀她的肝胆功能,是胰腺癌最显著的外化特征。
病理报告出来那天,是正月十五。奇迹没有发生,甚至比我想的更糟糕,癌症已经发展到Ⅳ期,错过了手术和化疗的最佳时机。我决定辞去工作,全职照顾娜娜,她却不答应。不想让她着急,我提着烟酒,去找领导。礼物被拒收,我得到了整整十个月的假期。
抱着一线希望,我又带着娜娜辗转去了北京。在北京,我前前后后至少咨询了十个专家,又联系上海的医生进行网络会诊。医生们用事实、数据、案例说服我,但我仍然不肯相信。
娜娜首先撑不住了,她说很累,不想再浪费时间。那些天,间断性的腰背疼痛,一直消磨着她的意志,晚上必须服用止疼药才能睡个整觉。看着她越来越黄的瞳孔和皮肤,我意识到,那一点微弱的希望,已经不能再支撑着她四处求医了。我们决定,不化疗、不手术,好好计划她最后的人生。
与世界的告别之旅
原本,我们打算一起去旅行,但娜娜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半点辛苦。真正能做的,可能就是面对死亡。一个人的离世,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还代表着所有社会关系的终结。尤其是壮年期的人提前离场,车子,房子,工作,亲友……都需要妥善处理。
首先处理的,是要卖掉“异形房”。
鉴于它的格局,我们考虑把它“破”一下。有事情可以做,娜娜又变得兴致勃勃,她原本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我提议找个装修师傅咨询,娜娜已经拿着量尺,从客厅的一端拉到卧室的一头,盘算着每一种改变的可能性。我用笔一点点记录着,脑子里却在想:到底是砸墙来得快,还是死亡?
改造房子的计划,最后还是因为钱作罢。虽然不用化疗,但伴随并发症,一旦住院,营养剂、输血、打白蛋白,这些都是胰腺癌的常态发展路径,必需有钱来应急。
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娜娜依然坐不住,她又跑出去善后她的工作。她是干销售的,还带了两个刚毕业的徒弟,累积了不少客户。她列了张人员清单,带着徒弟逐个向客户解释自己无法再提供服务,帮客户提出日后的详细规划。
到了辞别朋友的环节,娜娜打电话,邀请朋友一个个来家里,告诉大家,“恐怕要先走一步了”,还给大家贴心地准备礼物。这样的仪式之后,她还是时常跟朋友视频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个把小时。
病程中后期,病痛逐渐吞噬娜娜的行动能力,娜娜要卖掉她那辆装饰很粉红的车。去二手车市场那天,一只猫蹲在她的车上,久久不愿下来。娜娜逗了它半天,不忘叮嘱我:“我到了那边,也记得烧一只纸猫过去。”
接着,娜娜不断地从车内各个角落搜罗出各种“回忆”:已经分叉的洗车刷,她遗失了很久的一只耳环,袖珍化妆镜,口红……最后取下的是她的驾照。
关车门前,我使劲闻了闻车里熟悉的橘子香膏味,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股橘子香气。
从二手车市场出来,我们决定乘坐公交。那时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黄人,逐渐开始消瘦,并出现了轻度癌痛。娜娜的父母,终于决定要来照顾病重的女儿。
其实,除了对我不满意之外,岳父母和娜娜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他们有两个女儿,因生活困难,选择在娜娜六岁生日当天,把她送到了姑姑家寄养。姑姑因病去世后,娜娜辗转到天津求学。
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累赘。不过,再有嫌隙的亲子关系,也是不能割舍的血亲。只是,岳母的到来,反倒触发了过去的心结。矛盾引爆的那天,我买菜回家,看到娜娜独自在屋里掉眼泪。
起因是岳母在厨房开着油烟机吸烟。娜娜很生气:“我姐感个冒你都不在家抽,怎么到我这,什么都不在乎了呢。”
岳母在窗外的花盆里掐灭了烟头,说:“我这不开着排风么,窗户也敞着。”
话不重,但娜娜听着委屈。
一个月后,我发现岳母的行为有些反常,有几次神神秘秘出去接电话,言语里也尽是遮掩。
过了两天才知道,是娜娜的姐姐催促老两口尽快回家,家里的外孙女需要人照顾。岳母想回去,便提议娜娜也一起回内蒙古。
娜娜答应了,内蒙古是她的家乡,她也想落叶归根。
返乡之后,娜娜的病情好转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始积极配合一些治疗,还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专治癌症的“宁夏神婆”。
娜娜和她的父母深信不疑。我只好百里求医,每十天从内蒙古跑一趟宁夏。对于放弃手术和化疗的决定,岳父母一直对我有猜忌,甚至直接问:“是不是想把钱省下来留着?”
我没有太多解释。这是基于医生建议,我和娜娜共同的决定。有次,我带娜娜出门晒太阳,因为风大提前回家,刚好撞见岳母慌张地从我们卧室出来。
我没在意,但进屋后娜娜发现,我忘在床头的手机持续亮屏中。她用手指了指,我看见微信打开着,支付宝虽然没有登录成功,但也显示在运行页面——全家只有岳母不会关闭运行中的程序。
我觉得有点好笑,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想到,娜娜身体的引线先于我的情绪爆发了。
风过雨过爱无声
她发病的晚上,我在卫生间洗漱,忽然听到一阵哀叫。我飞快跑出去,她半蹲在床上,同时机械性地不住点头,这是疼痛造成的神经反应。
打了急救,入院第二天,专家们全科会诊,说是胆管梗阻,同时因为癌变浸润,压迫到了腹腔周边的神经丛。医生表示这种境况下,疼痛已经是最不具杀伤力的机体反应。
为了治疗梗阻和缓解黄疸,医生为她做了胆管支架,但效果不尽人意,她依然吃了就吐。近半个月的时间,娜娜只靠汤粥和素食扛过来。
医生让我们回家调理,到了熟悉的环境,说不准会有改善。但回家后,娜娜的病情持续恶化,各种并发症也陆续出现,最致命的就是排尿困难和重度腹水。
几天之后,娜娜再次被收治入院。腹水抽了又涨,频繁使用利尿剂,也注射了白蛋白,却依然鼓胀着肚子。
有天傍晚,娜娜突发急性休克又去了医院。
医生来去穿梭着,半掩的帘子外,她的脚底板朝着我,前一晚刚给她换的彩条棉袜,歪斜斜挂在脚踝处。
越过脚底,我急切地想看看娜娜的脸,但有个医生不小心掀翻了她的衣角,她那被腹水撑得光亮的肚皮露了出来,像座山横在那儿。
我希望她能维持体面,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掀起帘子,要给她拉衣服。一个护士眼疾手快,当场把我轰了出去。我六神无主地站在病房门口,身子一阵阵发冷。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手术的时候,娜娜是不是也这样,在门口愣愣地等着我?
这次危机后,娜娜开始嗜睡,后来几乎少有清醒的时候。医生说不是好兆头,找到我们约谈,并要求我们尽快决断是否下鼻饲。
岳父母果断地同意了,而我却强烈排斥。因为我总觉得还有希望,管子一插便无力回天了。
岳母揣测出我的心思,在医院楼梯间外,和我僵持不下。
岳母提高嗓门,“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要管。假定有天,真到了那个份上,别说插管,就是拔氧气管,我这个当妈的决定了,就谁也拦不住。”
鼻饲还是安排了。娜娜鼻饲后的日子,看起来竟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不再那么容易呛咳、呕吐,各种科学的营养配比之下,脸色似乎也有了好转。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错的,也许岳母才是最懂娜娜的人。我隔着窗户,看见岳母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她垂着头,反复轻搓着娜娜的手,嘴里嘀咕着,再缓缓抬起手,胡乱摩挲几下自己的脸颊。
于是,那几天陪床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反复祈祷:“娜娜你快醒醒吧,我想告诉你,或许你妈妈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
她终究没能再醒来。
2022年7月1日凌晨。我刚准备睡下,娜娜血压骤升,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痰鸣声。随后她便开始拼命扯管子,双眼紧闭但四肢不断挥舞,力气大得出奇,仅凭我一人,完全无法压制。
我知道她痛苦,慌乱中恳求:“要不然,先把管子拔了吧。”
医生没有回我,只冷静地叫护士给她推了药。
平静后,医生说:“通知家人,做做准备吧。”
岳父母匆忙赶来,我们围坐在一起,陪着娜娜直到天亮。
2022年7月19日,我和她说了今生的最后一句话:“娜娜,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太累的话,就不要再撑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监测仪上的各种数值缓缓归零,随后,她的手从我掌心轻轻滑落。
十天过后的清晨,我载着她的骨灰,独自踏上回天津的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一块崭新的红布,孤零零地摆在车后座。
我觉得不稳妥,把从天津出发时准备的厚被褥,满满当当地塞在了旁边,使它不再颠簸。
一路小雨,路上出奇地安静,只有车轮辗地的声音。但我却觉得她一直坐在副驾,像往常一样,身上带着那股橘子香气,和我说着话。
编辑/刘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