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眼泪一万道光：“糖宝”女儿玩转变脸
作者： 毛六子一袭红装，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锣鼓声声里，绿脸黄脸蓝脸橙脸花脸随意翻飞。赵海英越过人群，看着舞台上的女儿，百感交集。她终于卸下凶狠的面具，给了女儿一个笑容……
不甘：苦心妈妈太凶狠
2005年，殷秋华出生于四川省南充市蓬安县。她一出生，赵海英和丈夫殷小平就发现，女儿长得有些特别，头发细软，眼距大，两眼眼尾倒吊着，嘴巴不易闭合。秋华长到半岁，表情有些呆傻，对周围的一切反应也迟钝。
他们带秋华去成都大医院检查，秋华被确诊为唐氏综合征。“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先天性疾病。病人天生身体僵软，智力低下，几乎一辈子都无法生活自理。”亲友劝他们放弃秋华再生一个，可赵海英夫妇始终狠不下心来。
当时，赵海英在弟弟的工厂上班，殷小平经营着一家杂货店。为了女儿，赵海英辞了职，殷小平负责赚钱养家。2007年，他们把秋华送到蓬安县康复医院做康复训练，希望将来夫妻俩故去后，女儿一个人也能活下来。
2008年9月，赵海英拒绝将女儿送去特殊学校。她四处求人，花高昂学费，让秋华去了私立幼儿园。秋华生活不能自理，她全程跟着秋华。秋华随时会尿裤子，她随时帮她换衣物；小朋友不喜欢秋华，她引导小朋友和女儿玩耍。三年匆匆而过，个中辛苦，只有赵海英知道。
秋华到了上学的年纪，又面临被公立学校拒收的情况。赵海英成天往县教育局跑，为女儿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
秋华几乎过目就忘，每天晚饭后，赵海英将当天的功课整理归纳后，反反复复教给秋华。那些字、词、句，被赵海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灌进秋华的脑子里，篆刻在秋华的心上。
秋华的成绩比不上正常的孩子，但也没有赵海英夫妇预想的那么糟糕。更令他们欣喜的是，女儿对音乐敏感，一听到音乐就会随着节拍跳起来。看到秋华扭动身体，动作笨拙，表情怪怪的，不知道她得病的人们总私下议论，但赵海英却看到了女儿的另一种可能。
2018年的一天，赵海英在电视上看到“天才指挥家”舟舟的音乐会，眼前一亮。舟舟是唐氏宝宝，他能当指挥家，说不定女儿也能够跳舞。她立即联系了县文化馆的舞蹈培训班。殷小平劝她别瞎折腾：“多给女儿存点儿钱才是正事。”赵海英不听。
很快，赵海英被县文化馆拒绝了。她跑遍整个县城，为秋华找了一个私人的舞蹈培训班。几个月下来，秋华只练会了一个“青蛙腿”。不过，跟没练过舞蹈的同学相比，秋华的舞感还是要好不少。学校有文艺演出，班主任都会让秋华参加。看到女儿的进步，殷小平也很欣慰，便不再阻止秋华跳舞了。为了省钱给女儿交培训费，他一再节衣缩食，连一碗米粉都舍不得在外面吃。
2022年秋，秋华考上南充市特殊学校读高一。第二年，在一次残联举办的文艺汇演上，秋华作为领舞登台表演。表演完毕，她突然跑到一位女老师面前说：“老师，好！”唐氏宝宝很少主动招呼人，女老师很惊讶，笑着俯下身问她叫什么名字。“殷秋华。”秋华回答。这一幕，看得一旁的赵海英惊讶万分。
回到家，秋华告诉妈妈，想跟那位女老师学跳舞。第二天，赵海英就跑去县残联打听消息。原来，那位老师叫林春，是教戏曲的。赵海英在戏曲和音乐都分不清的情况下，一通电话打了过去，问林春能不能收秋华学跳舞。
林春被赵海英的拳拳之爱感动，但还是遗憾地拒绝了她：“唐氏患者肢体僵硬，表情呆板，不适合跳舞。”她怕赵海英难过，又给她提了一个建议：“秋华这种情况，可以学川剧变脸，变脸可以不需要表情。”赵海英大喜过望，连忙就要拜林春为师。林春犹豫一阵，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这一考虑，就是好几天。赵海英没等来回复，心急如焚，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可得到的回复仍然是“还在考虑”。殷小平劝她放宽心：“顺其自然吧，人家没说不收就是还在考虑嘛。”赵海英焦急等待了两个月，终于等来林春的消息：“让秋华来试学吧。”
虐练：唐氏宝宝学变脸
那天，赵海英母女俩起了个大早，高高兴兴去了林春老师的培训班。老师在秋华身上捏了捏，说：“倒是长了副好骨骼，就是周身僵了点儿，腿也没劲，得先把身体练得有力、稳当才行。”赵海英开心地说：“练，咱好好练。”
听说负重运动能锻炼力气，赵海英一回家就网购了沙袋。每天一睁眼，她就将沙袋绑在秋华的小腿上，让她跑，跳，平抬腿，高踢腿。除了吃饭睡觉，沙袋不许离腿。秋华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绑着沙袋，长了大片大片的痱子，奇痒难忍。她伸手想松开沙袋，赵海英就凶神恶煞地喊道：“不许松！认真练！”
秋华腿部力量上来后，开始训练川剧的基础动作。这是一场更“血腥”的拉练。每天凌晨4点，赵海英就叫醒秋华，母女俩走在街灯昏黄的马路上，爬上县城西北郊外的龙角山顶，在天空刚刚露出第一缕晨曦时开练。
下腰，拉腿，劈叉，金鸡独立，乌龙绞柱，每个动作的细节和要点，都深深刻进了赵海英脑海里。她冷着脸看秋华练习。练金鸡独立，秋华身子有些摇晃，她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劈叉时，秋华腰没挺正，腿没伸直，她上前一手压腿一手掰腰。秋华疼得哭爹喊娘，惹得来山顶晨练的老人纷纷上前制止，还责备她当妈的下手太狠了。赵海英委屈得掉泪：“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今后想要独立生活，只能硬练，只要练不死，就得往死里练。”
经过几个月的魔鬼训练，秋华的四肢灵活了很多，也柔软了很多，林春非常震惊，决定收秋华为徒。平时“抠门”得不行的殷小平，硬是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秋华举办了拜师仪式。
川剧变脸包括变脸和表演。演员须记住每张脸谱的顺序，熟悉每张脸谱所代表的人物的性格特征，再配合肢体动作来演活人物。正常演员还可以利用脸部的微表情增强表演效果。秋华天生表情呆板，智力也处在儿童的水平，她无法理解脸谱人物的性格，也记不住脸谱的顺序，只能靠一连串肢体动作来演绎人物。
当年，赵海英陪秋华做康复训练时，跟老师学过“肌肉记忆法”。在她看来，秋华像一台老式拖拉机，只要用摇柄使劲儿摇，把发动机带动起来，拖拉机就能自己转动了。而摇柄带动发动机的过程，就是训练。
“肌肉记忆法”有个致命缺点，一旦肌肉形成记忆，动作就会被固定，想要再纠正改变，特别困难。在训练时，秋华必须保证每个动作都做到位。每个动作，赵海英都要手把手地教。手部动作、姿势，脚的步态、站姿，每个动作的幅度大小，脚下抬步的快慢，赵海英都需要上手去掰到精确的数据和角度。
常常几小时练下来，赵海英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而秋华却仍然一脸茫然。赵海英总忍不住拿起戒尺就打。有一次，秋华被打了，抱着胳膊哭，赵海英大喊：“哭啥？再练！”殷小平拉着妻子：“孩子能达到这个状态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高。你这样下手，万一哪天失手，打着了哪儿，后悔都来不及。”赵海英冷静下来后，答应丈夫不再这样了。
然而，这天晚上，赵海英又帮秋华练习动作，一个动作反反复复练，一直练到晚上11点还没到位。她的耐心被磨光，又把戒尺找来照着秋华就打。秋华一边躲闪一边抽泣，手上还在继续练着动作，可那动作早已乱了套。
赵海英气哭了：“信不信我把你从窗户扔出去！”秋华后退了几步，赵海英揪住她的手就往窗前拽：“这样活着干吗？死了算了！”秋华大哭，挣扎着往后退：“不要，不要！”殷小平从卧室冲出来，一把掰开妻子的手：“好了，也不看看几点了。”他自作主张让秋华睡觉去，把妻子强行拉进屋：“你疯了？她要是正常孩子，还用得着你教？”
赵海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是啊，女儿是唐氏宝宝啊。原来，这么多年了，自己从未真正接受女儿是唐氏宝宝的事实，也一再刻意去忽略女儿天生的缺陷。
那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她蹑手蹑脚去了女儿的房间。秋华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无意识地做了个模模糊糊的川剧动作。
女儿就像被束缚在灰色空间的精灵，她也在努力地往外爬呢……赵海英泪眼模糊。她小心翼翼地帮女儿掖好被角，看了女儿好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决心要克制怒火，不要再凶女儿了。可第二天训练，她又拿起了戒尺……
绽放：一颗眼泪一万道光
3个月后，秋华的身体形成了肌肉记忆，穿上川剧服，英姿飒爽，一招一式比正常学员都要做得到位。只是，看到秋华胳膊上的伤痕，林春很心疼，特意允许赵海英把川剧换脸的绝密技巧用手机录下，方便她在家里帮秋华练习。
“肌肉记忆法”也让秋华养成了每天定时训练的习惯。每天凌晨4点，她的身体就会苏醒，起来训练到8点；晚饭后，她又自觉练到10点。十遍、百遍、千遍……秋华只管练，成功与失败的概念，她不曾懂得。
2022年12月的一天晚上，秋华高烧到39℃，赵海英给她喂了退烧药后，和衣靠在女儿旁边，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被吵醒了，睁眼一看，秋华正在看她录的林春老师的变脸视频。赵海英摸摸女儿的额头，烧退了，可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给秋华换上干净睡衣，关了视频，一把搂住女儿，轻声说：“乖，睡吧，咱们今天休息。”第二天凌晨4点，秋华又准时起床了。
赵海英很想让女儿多休息两天，可又担心休息会破坏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只好慢悠悠地给女儿戴上脸谱，想着让女儿随便练练算了。突然，她发现，女儿脸上的红脸，嗖地一下变成了黑脸。她直愣愣地盯着秋华，只见秋华又一甩头，一张蓝脸替换了黑脸，接着白脸、绿脸、花脸……赵海英站了起来，搂着女儿的肩膀哭了：“乖乖，你学会了！”
川剧变脸不仅需要表演，还需要演员在整个节目表演期间带动全场的气氛。秋华害怕和人互动，特别是陌生人。为了“破胆”，赵海英专门带她到大街上和陌生人握手。
一位买菜的奶奶路过，秋华向她伸出手去：“奶奶，握个手。”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握住秋华的手。不过，有些调皮的孩子，不等秋华伸出手去，就大叫着“鬼来了”一哄而散。有中年妇女瞥一眼秋华，鄙夷道：“神经病！”赵海英故作轻松地安慰秋华：“没事儿，还有那么多人都愿意和你握手呢！”
她告诉秋华，和别人握手嘴巴要甜，要有礼貌。“看到年轻的女人，要喊姐姐你好漂亮。看到年轻的男人，要说叔叔、哥哥你好帅。遇见爷爷奶奶，就祝他们身体健康。”秋华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她还是照着妈妈教的，一遍遍练习。
赵海英还想到一个办法。她给女儿装扮好，在楼下找块空地表演变脸。锣鼓声一响，一大群人就围了过来。秋华一袭红装，脸谱变幻莫测。最后一张脸谱落下，她笑盈盈地去和大家握手，一口一个姐姐好漂亮、阿姨真年轻、爷爷长命百岁，惹得全场人都争着要和她握手。
2023年5月，蓬安县一家医院邀请林春老师的培训班参加文艺演出。林春老师安排秋华上台。
女儿已经表演过无数次变脸，也从未失手过，可这次是正式上台演出，赵海英紧张得不得了，一遍遍地问秋华：“你行吗？都记住了没？”秋华点头：“记住了，我能演好。”
就要上台了，尽管有林春老师坐镇，赵海英还是紧张得手心出了汗。直到最后一张脸谱落下，秋华微笑着向观众致谢，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赵海英才缓过气来，抹了一把就要溢出眼眶的眼泪，使劲儿为女儿鼓掌。
赵海英明白，女儿要像正常人一样独立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件衣服，她需要研究很久才知道正反；一双鞋子，她要对比很久才知道左右。为此，生活上的事，赵海英一律让秋华自己处理。她还给秋华报了特殊学校的家政专业，让她学习买菜煮饭、洗衣收拾、手机支付等生活技能。
一到周末，赵海英雷打不动地带秋华去买菜，让她自己跟摊主沟通，付钱。从菜市场回来，再指点秋华洗菜、切菜、配菜、烧菜。干煸四季豆，番茄炒蛋，清炒莴笋，有的菜有焦煳味儿，有的咸了，有的淡了，可她就感觉是在吃山珍海味。吃过饭，等秋华洗完碗，她再教女儿洗衣晾衣叠衣，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2023年11月，在四川省残联举办的《礼赞生命，一起向未来》文艺汇演上，秋华登台献艺。随着音乐的节奏，秋华一袭红衣，闪转腾挪间，红的、白的、黑的、黄的、青的、蓝的，各种颜色的脸谱翻飞，动作行云流水。最后一张脸谱落下，秋华笑意盈盈，自信满满。观众们惊呼尖叫，掌声延绵不绝。
赵海英望着台上自信大方地向观众鞠躬致谢的女儿，激动得泪花闪闪。她默默望着台上的主题标语，念叨着：“生命，向未来！”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