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醒的装睡妈:13岁少年痛过霸凌门
作者: 张松年3月11日,“邯郸三名中学生杀害同学”的新闻震惊全国。守护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社会、学校和家长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大多数时候,家长却错过了孩子的求助信号,导致一生的遗憾。
今天故事的作者张松年,就曾遭遇过一场让人窒息的校园霸凌。以下是他的自述——
穷人家的孩子,只能省
2007年夏天,我五年级毕业,因为村里教育条件的限制,当时只能去离家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就读六年级,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寄宿生活。
“开学这周得上七天,这里是三十五块钱,一天三顿饭加上零食,五块钱应该够。省着点花,咱家不如别人家,我跟你大爷借了五十,我留十五,剩下给你。”
记事以来,我一直是留守儿童,知道父母在外辛苦忙生计。现在母亲大着肚子回来了,家里收入缩减,还要为我承担额外开销,因此我辗转难眠,觉得自己有罪。那天夜里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省钱,不择手段的。
开学第一天,三顿算下来足有七块,七天四十九块远超预算。我决定在晚课后打电话告诉母亲,三十五块钱对我来说可真是不够。
小卖部兼做电话生意,一分钟内五毛钱,上不封顶。电话接通后,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她停顿一下,问了句:“惹事了?”
“没。”
“那就好,对了,还有钱吗?别给你多少就花多少,省着点,前天你爸来电话了,他一个人在北京打工不容易,为了省钱顿顿吃清水面……”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同时也打断了我要钱的念头。
我付钱后转身跑开,心情更沉重了。那夜我辗转反侧,耳边回荡母亲的哀叹。我如果不能剩些钱回去,母亲一定会失望。
那段时间,比起学习,我每天更重要的必修课是如何维持温饱。为了省钱,我开始戒掉早饭。我对外谎称减肥,在大家去食堂的时候,绕去操场佯装跑圈。饥饿总会在上午第二节课发作,为了填充咕咕作响的胃袋,我在课间一杯接一杯地灌水。尽管如此,午饭和晚饭的开销还是让我无法接受。
最终,我把食物换成方便面,那时一块钱能买两袋方便面,足够中午吃饱。剩下的一袋调料包,可以在晚饭时冲汤就馒头吃。
为了不被注意,我在公共用餐时间折回宿舍休息,同学们吃完后我又偷偷跑进食堂,寻个角落窝下,用调料冲成的“汤”,狼吞虎咽地送服馒头。这样一来,“不合群”成了我十三岁的第一个标签。
到放假时,我的三十五块还余下十块。我从小和母亲相处不够多,埋在心里的话也不敢直接和她讲。因此,我不敢告诉她我是如何省下这笔钱,母亲就以为一周二十多是正常的。
“我家孩子就是省心,一周给他三十五,让他放开了花,最后还给我剩回来十块钱。”其他孩子一周生活费四五十还不够,母亲的这句炫耀显得格外刺耳。
旁人的夸赞令母亲心花怒放,她热衷于晚饭后挺着孕肚带着我去场院,炫耀我省钱的事,借此表达她教育有方。炫耀的结果是,一个五十元生活费的孩子被父母打了一顿,他把被打的原因归结到我身上。
实际上,“放开了花钱”只是母亲撒的谎,但我理解她的虚荣。她三岁失去了母亲,在十八岁时为了填饱肚子草草嫁人。她拼命想证明,自己和自己生的孩子不是这个家的负担。所以她很能吃苦,怀孕八个月依旧在玉米地里收秋,她不想被奶奶骂是吃白食的人。她也希望我能吃苦,希望我能让她面上有光。
和同乡人吹嘘过后,她把我的生活费降到了二十块。她和我说:“七天生活费二十五就够,平均下来每天三块六,这样算的话五天生活费就是十八,我给你二十,那两块自己零花。”
屋漏偏逢连夜雨。学校里本地孩子混熟后,开始向我们这种外来户要钱,美其名曰保护费。
开学第三周的周二早晨,六年级的“大哥”带着小弟们找来。我因为佯装跑步,并没被堵在宿舍里,但还是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张松年有钱,我一周五十块钱不够花,他一周能剩下十块,你想他得有多少钱。”
没过多久,“大哥”李海超在体育课间隙找上了我。“哥们,准备五块钱,下周一来了给我。”
“没有,给不了。”我拒绝得很痛快。
我说的是实话,五块钱于我而言是两天的饭钱,是母亲低声下气借来的。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网吧两个小时的消遣。
成为霸凌对象,只能忍
李海超在被我拒绝后展开了报复。那时候甩棍和砍刀进不了学校,他们的武器都是用书卷成的纸棒,称手、硬实,最重要的是不会留下伤口。由于肥胖,我被班主任安排到最后一排,给了他们绝佳的下手机会。
他们从背后走过,将棒子径直砸向我的后背。“对不起,失误、失误,我本来要打苍蝇,一个不小心。”
吃痛的我起身理论,瞬间被他的小弟围住。
“咋了?想打架?”一群人质问我。恐惧涌上心头,在僵持几秒后,我悻悻坐了回去。
我本以为退缩一次能换来安稳生活,也在心里麻醉自己:李海超只是不小心,打我也是无心之过。但一次退缩,换来的却是施暴者的得寸进尺。
最终在一次击打中,我产生了严重的窒息感。我发了疯地甩开人群冲出教室,跑到小卖部扔下一块钱,打电话给母亲。
因为霸凌,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前几天出了月考成绩,奶奶看到成绩单满脸鄙夷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随谁了?”
那句话使母亲的神经紧紧绷住,以至于在我提到退学时,疯了一般的谩骂从电话里传过来。“不念?你要死呢?我就不信,你不惹别人,别人会平白无故地打你?”
我无话可说,我确实惹了他们,原因是不交保护费,而不交保护费的原因是家里穷,我想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
其实我没想过让母亲来学校给我出头,我只是想听几句像样的安慰,我只是想听她说:“没事,别怕,有妈呢。”
被打的事儿,我没办法向父亲求助,他在北京,解决不了我的烦恼。
在我容忍了几十次后,那些挥舞的棒子,从我的后背挪到了脖颈。李海超为了满足自己被关注的虚荣,为了制造足够的声响,时常将手臂抡圆狠狠砸下。
我在一波接一波的击打里咬牙坚持。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今天还有三节课,三个课间,还要被打三次就结束了。
容忍是罪恶的从犯。最终,棒子从脖颈升到了我的后脑,李海超抡圆手臂,却在碰到我头皮时停止。一次、两次、三次,像极了建筑工人用锤子敲打铆钉前做的瞄准工作。
班里同学被李海超的“准备工作”吸引过来,我偷偷用眼睛扫视他们,有人怜悯,有人期待。突然,挥舞的棒子重重落下,我起身恶狠狠地盯着他,几个人上前拍着我的脸说:“不想挨揍就老实坐下。”
这种“处置”每天都会在课间重复,同学的同情消磨殆尽。久而久之,看我被打成了大多数同学枯燥生活的乐趣,和耍猴一样。
我曾在课间找班主任反映自己被欺负的事,班主任便喊来李海超,又喊了班长确认情况。班长是李海超的发小,当我和李海超在办公室对峙时,他告诉班主任,我和李海超有点矛盾,我不是单纯的受害者。
“学生的使命是学习,不是算计别人。”班主任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因为告状,周五放学时,我被李海超一伙人堵住,在学校后墙被打了一顿。李海超知道我回家的路很远,抄起石头向我的自行车狠狠砸去,砸到它无法使用,我只能推着它走了将近二十里的回家路。
叹息!叫不醒的装睡妈
上学期就这样挨过去。2008年春节,父亲从北京回来,带给我一个MP3作为十三岁的礼物。我拿在手里,想拆开塑料薄膜,但迟疑几秒后,还是推给了父亲。
“爸,我不要了,你把它退了吧,留下钱还给我大爷。”
“还你大爷什么钱?”父亲诧异地看着我,之后把目光转到我妈身上。
“我不也是怕他上六年级多花钱吗?我就说生活费是从大哥他们那借来的……”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被人整整霸凌三个月,从我为了省钱开始的霸凌,原来导火线只是母亲的谎言。
我不再指望她为我出头,只是想以后能在学校吃饱饭,于是向父亲要求涨生活费。既然钱不是借的,我就多要一点,一周多要五块也好,可以交给李海超,彻底告别挨揍的命运。
“爸,我生活费能涨点吗?”
“啥意思?你意思是说,你爸不在家我限制你花钱了?我告诉你,生活费涨不了。”我妈用责备堵住了我的嘴。
“那村里的孩子都拿三十五,就给他也拿三十五,要不就三十。”我爸说。
“不行。你自己问问他,这半年成绩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他,我都没脸吃饭。”
最终我的生活费没涨一点,校园生活也没有改变。我本想靠忍受结束下半学期,后来还是和李海超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他故意摔碎了我的MP3,我猛地起身推了他一下,接着他撞到了班级后面的书橱上,这一幕恰好被班主任撞见。
李海超委屈地和班主任说,他看见我偷带MP3来学校,这是违反校规的,他要拿过来充公,结果被我推搡。他没说的是,他找我要钱,不给便要约中学的大哥堵我,而这个MP3是用来抵钱的。
班主任把电话打到我家,母亲挺着肚子来到学校。母亲在办公室给了我一耳光。声音很响,但一点不疼,我的脑袋早就习惯了敲打。
班主任见状阻拦,“这样吧,如果李海超父亲不追究这事就算了。”
“道歉!”母亲按下我的头,朝着李海超父亲的方向鞠躬。
我摸着后脑肿起的包,认了错。
当时,距离小学毕业还有两个半月,“忍”是我接下来的必修课。我继续拿着二十块钱,继续吃着方便面,继续忍受着后脑的击打和同学的嘲笑。也是这个月,我喜欢的姑娘和李海超在一起了,那是唯一一个没嘲笑过我的女孩。
时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四月十六日的课间。我从外面回班,李海超迎着面给了我一耳光,嘴里骂着:“去你妈的,蠢猪。”
那个姑娘捂着嘴偷笑,我的愤怒瞬间爆发,把他按在地上一顿重拳,有几次打偏砸到地板上,但我不觉得疼。
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打死他。事情闹到班主任那里,李海超又成为老师眼里的受害者。要叫家长时,李海超打断了老师。
“我没事,老师。”李海超搂住我的肩膀,“就是闹着玩的,不小心。”
我们达成和解,被罚做一周值日。那天班级里只剩我和李海超,他莫名其妙地主动和我握手言和。
当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现在我知道了,起初他只是为了报复我拒交保护费,之后把欺负我当成乐子。而我的反抗,是奔着打死他去的,他便真的害怕了。
自此之后,我没再挨过欺负,也能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我靠自己解决了麻烦。
但由于长时间遭受击打,我的身体产生了应激反应:只要有人站在身后,就会心跳加速、冷汗直流,总觉得会被偷袭。也因为过度的精神压迫,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二十九岁这年,我醉酒后旧事重提,和父母诉说自己曾被霸凌整整一年。
母亲仿佛从未经历过那段时期,惊讶且埋怨我,“那当时你说啊?你和家里说了吗?你不说你怨谁?”
听见母亲一连串的反问,我有些恍惚地想,我当时为什么没能说出口呢?
那个时候的母亲怀着孕,父亲在北京谋生活;那时候我曾把痛苦删删减减地倾诉,但母亲不觉得那是霸凌,父亲让我忍忍就过去了。所以到最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终于想明白,原来我遭遇的校园霸凌,母亲也是幕后推手之一,她不会承认她错了,我也无法刻舟求剑地求十三岁那年迟来的公道。
当年尚在母亲腹中的弟弟,如今也到了升学的年纪,换了一个时代,校园霸凌的阴影仍然存在。
母亲听说了县城里的传闻,三中门口常有小混混出没,堵着学生要钱,她变得忧心忡忡,即使亏钱也要置换三中附近的老破小。
“亏不亏钱的,能有孩子重要吗?”
这句话让我失神了很久。母亲终于意识到,家长应该成为孩子在学校里的底气,虽然这句话不是为童年的我而说,但没关系,能保护好弟弟,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迟来的慰藉。
编辑/刘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