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烽烟:还有爱奔腾在生命绝境
作者: 苏叶曾经的班主任廖文峰在妻子患癌后,频繁联系顾筠。顾筠想不明白,从前那样讨人喜欢、叫人心疼的老师,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一言难尽了。
以下是顾筠的讲述。
不堪其扰,小学老师频繁联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廖文峰有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抗拒。
那天开车,看着中控大屏闪个不停的手机号,我无奈地按下了接听键。车载蓝牙里,廖文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好长时间不联系,一晃一学期都快结束了,你孩子转学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啊?”
我手握方向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梗住了一小会儿,然后下意识地说我们家暂时不考虑转学。电话那头的廖文峰没再吭声。
“所以,你现在回老家工作,孩子可能也要转回老家,暂时就不考虑在这边转学了,是吧?”他说得全对,我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嘴里不停说着“是的是的”。
彼时隆冬,萧瑟凉薄的雨落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竟然越发势大,廖文峰的声音被大雨冲刷得模糊起来,可他语气里的责备我却听了个真切。
他一会儿问我怎么没早告诉他孩子不需要转学这件事,一会儿又跟我分析将孩子转到老家上学的弊端,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直到我抬高音量,一边为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而道歉,一边又正告他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成年人,有些话不用说太明白的,我确信,廖文峰听懂了我话里的抵触,所以,那天的谈话以他先说再见为终结。
我微微靠着座椅,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前那样讨人喜欢叫人心疼的廖文峰,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一言难尽了。
初识廖文峰,是二十四年前的事。那时我十岁,读三年级,大学刚毕业的廖文峰被分配到我们小学,带我们班的数学。直到此刻,我仍记得廖文峰的温润眉眼和从容气质。
那时村小学并不正规,教师多为上了年纪的“老夫子”,廖文峰算是第一个正规军。因为年轻,学历正统,又生得好看,笑得温暖,所以,从报道那天,他就深得全体师生的喜欢。
他的教案工整又仔细,课堂风趣,从前我们掌握的那些刻板的解题思路和方法,经他调整,有了种拨云见日的豁达。第一个期末考,我们班数学拿下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作为任课老师,他受到了极高的评价与褒奖。
每次考试拿到奖励,大大小小,他都用来给我们买礼物。一支钢笔,一个带锁的日记本,一块电子表……五花八门的东西,不算贵重,却是我们的心头好。
课堂之外,他总是和我们打成一片,带我们野炊、在田埂放风筝,还聊当下流行的影视剧和港台金曲。直到他跟班走的第三年,我第一次见识到廖文峰的窘迫。
现在算来,那时的廖文峰应该是到了适婚年纪。学校年长的女老师热衷于给所有适龄的男女青年牵红线,尤其是廖文峰这种优质对象。
在女老师们前前后后给廖文峰介绍了很多对象后,他肩上担着的那个破败的家开始无处遁形。
看上去开朗乐观的廖文峰,其实活得特别不易。他父亲早逝,母亲是聋哑人,寡母艰难将他拉扯成人,满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结果在廖文峰毕业的那年,廖妈妈查出肾功能衰竭。
终身大事止步于原生家庭,学校里再也没人给廖文峰说媒了。之后两年,廖文峰在大龄单身男青年的路上越走越远,教学水平却越发精进。2003年秋,我要去镇上念初一,廖文峰则被调到县城一所小学任职。
他走那天,正赶上我们拍毕业照。廖文峰拎了两个大西瓜出来,笑着请我们解渴。那年我13岁,算得上半个大人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生活能对廖文峰仁慈一点,让他娶上媳妇。
属于廖文峰的幸福生活的确慢慢来了。初三那年,我听说廖文峰结婚了。可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听说廖文峰又被调回镇上。妈妈悄悄告诉我,他跟学校门口一家书店长期合作,让学生去买固定的资料,在里头赚了不少钱,让学校给揪出来了。
我微微叹气,心想果然人都逃不开世俗的侵袭。从那时开始,记忆里的廖文峰就模糊不清了。再往后,我不留心廖文峰了,等我再和他有交集已是多年以后。
彻底闹掰,拒绝老师的“不怀好意”
2020年9月初,我送儿子童童去上幼儿园。那时,家长只能送到幼儿园门口。我在那里碰到了同样送孩子的廖文峰。他先叫住我,语气里有惊喜,随后是疑虑:“前两年听你妈说,你嫁到县城了,怎么孩子回来上学?”我淡淡回应:“年初离了,孩子跟我,就带回来了。”
交谈中,我得知廖文峰的大儿子已经在县城读初中,小儿子正好跟我儿子同岁,巧的是,还在同一个班。
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不少,鬓角有了白发,眼角有些耷拉,穿衣服也不如从前挺括了,整个人都有一种委顿感。
那天回家后,我感慨岁月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摧残得面目全非。我妈叹了口气,告诉我,廖母前几年跳河自杀,廖文峰大儿子天生胸骨畸形,前年他老婆查出乳腺癌晚期……
我心里一惊。之后的日子里,我总有意无意地交代童童和廖文峰小儿子做朋友,每次我妈去接孩子,我也会让她多带一份零食或者牛奶给廖文峰的小儿子。
因为有孩子做连接,渐渐地,我和廖文峰有了联系。
那两年疫情反复,学校总要摸排很多情况。廖文峰在镇小学任职,许多事情都比我们先一步知道。有两次,他还提醒了我身边的某某是从高风险地区回来的,让我和家里人不要接触。这些点滴小事让我对他感激不尽。
可日子长了,我发现廖文峰有些不对劲。
从童童读大班的那个深秋开始,廖文峰找我的频率高起来。他隔三岔五给我发信息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感染,缺不缺药物和试剂。
我在心里为廖文峰对我的关心找合理的缘由,也开始有意疏远廖文峰——我想,这样保持距离也算一种态度了。可他似乎没察觉。
2023年春节,廖文峰第一个给我发祝福短信,邀我在除夕晚上带孩子们去田野里放烟花;四月初,防疫站组织水痘疫苗接种不全的孩子补种,廖文峰殷勤地问要不要接上我们母子一起;五月底,幼儿园组织了一场毕业班亲子游,一路上,廖文峰都对我们照顾有加;六七月间,廖文峰约了我好几次饭,我都没去……
他联系得越多,我便越发反感,可到底他也没有明说,加上有师生的情分在,所以即便我心里抗拒,嘴上也只是体面地婉拒。
八月到十二月,我清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我换了个工作,生活慢慢上了新轨道,几乎要把廖文峰这段糟心事给忘到后脑勺了。不曾想,他会在这时候跳出来。
车停路边缓了很久后,我整个人才重归平静。我以为那通电话里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廖文峰也主动挂了电话,按常理来说,他应该是不会再打来的,可到了第二天傍晚,同样的时间点,我竟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时我正和一个新客户沟通产品定价的事情,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挂断,那边又打,我再挂断,那边还打。循环往复了好几个回合,我攒了满肚子的火,终于忍不住了,抓起手机走到隔壁小房间。
电话刚接通,廖文峰上来就是一长串:“顾筠你听我说,我已经和这边的校长打好招呼了,他肯放人的,县城那边我也托了关系,你儿子年后可以直接过去。你不要有思想负担,我两头都打点好了,转学这件事不难的……”
廖文峰说个不停,我火冒三丈,最后失去理智说道:“廖老师,咱们今天把话说开了吧,我什么时候拜托你帮我儿子转学了?你这样私自替我做决定,还跟这个老师那个校长打好招呼,到底是想做什么?”
因为愤怒,我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楼道里转出回声。稍喘了口气,我正要再开口,廖文峰却幽幽地问了我一句:“你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因为谈对象了,他介意我插手你的事?”
这个转场来得猝不及防,廖文峰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于是我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既然说到这了,那咱们就全说明白。廖老师,有些话说开了就太难听了,就像您说的,我有男朋友了,请您以后自重,别再插手我的私事!”
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后,我也不再管廖文峰怎么想,果断挂电话,将他的手机号拉黑。做完这一切,我心里那点憋屈和浊气似乎一下子都排光了,周身舒爽。可一想到廖文峰刚才说的和校长打好了招呼,我又忍不住脑仁疼,连忙打电话交代我妈下周送孩子时找一下校长。
真相大白,还有爱奔腾在生命绝境
那个周末恰逢平安夜,因为接近年尾,过来对账的客户多,所以我过得兵荒马乱,很快便将廖文峰带来的无奈和不开心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两天后,我妈带来新的消息:“我去找过校长,都说清楚了。不过,筠啊,有件事,妈妈想了想,应该要告诉你……就是,就是你那个廖老师吧……他得癌症了。”
我整个人僵在那,我妈那头没停:“说是在讲台上晕过去了,学校把他送到医院,才发现的。”听她说完,我心里翻腾得厉害,总觉得哪里不得劲,但又说不上来,再也无心工作。
我从通讯录里翻出廖文峰的号码,反反复复很多次,想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想到前不久那通电话里我说过的话……愧疚感让我难以平静。
2024年1月4日,我带我爸去医院复查,隔天,我买了几样营养品去了廖文峰家。
我进院子时,廖文峰正在扫地,还是我记忆中那几间大平房,前几年应该做过翻新,比我读小学时亮堂了很多。
堂屋的廊下,坐着一个穿着厚实家居服的女人在晒太阳,应该是廖文峰的妻子。
上次见廖文峰,是幼儿园组织亲子春游时,算起来不过大半年时间,他变得异常憔悴——瘦得脱相,颧骨高隆,眼窝深陷,只有那温暾的笑,还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廖文峰请我进去坐,然后忙忙碌碌地给我泡茶,拿点心。给我递杯子和包装袋时,我看见他戴着一次性手套。见我疑惑,他笑笑说:“家里两个癌症,邻居从门前过都要用口罩和手套做防护,你倒是不怕,还敢进门。”
我摇头:“又不会传染,我怕个什么劲!”说完,我喉咙里像堵了块湿水的棉花,梗得疼,正要开口解释,廖文峰妻子突然虚弱地站到我面前:“小顾,师娘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前几天你廖老师跟我说了给你打电话的事,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一年多才把你当成救命稻草!”
原来,廖文峰的病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确诊,就是他突然开始频繁联系我的深秋。我好像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某件事,所以我向廖文峰求证:“那时候你突然频繁联系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因为瘦,廖文峰的眼睛显得特别大,闪出浑浊的光。他缓缓点头,笑得很无奈:“那阵子老是头疼,我一个人去做的检查。是胶质瘤,医生说瘤子位置不好,预后也不好说,我慌得不行,满脑子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
被我拼命拦在眼眶里的眼泪彻底不受控制,我问:“所以你觉得我就是那个靠得住的人?”廖文峰一边给我添茶水一边说:“我们夫妻都没什么亲戚来往了。前两年你对我小儿子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善良、上进,你儿子又和我家老二同班,我对你放心。”
我声音哽咽:“那你怎么,不直接说呢……”廖文峰轻轻说了句:“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得病。”其余的话,他用茶咽了下去。
廖文峰起身倒水的间隙,他妻子抹着眼泪给我讲这半年多的事,她一点一点向我解释,包括中间廖文峰没联系我的那几个月,其实是办停薪留职,去医院做治疗了。
“小顾,我知道他突然频繁联系你,还记挂你的私事让你感觉到被冒犯了,可师娘求求你,别怪他,都是我拖累了这个家,他当年被调回镇上,也是因为我的病才走错了路。”
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我妈跟我说的,廖文峰被调回镇上教书的事。原来,中间竟有这么多的曲折。
2月17日,正月初八,我返程复工,走之前,我交代我妈像从前一样,能多帮的就多帮着些。我妈嘴上说我净给她找事,转过身,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晚上,和我视频时,我看到廖文峰的儿子正和我儿子一起坐在家里吃饭。
4月,廖文峰去上海,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治疗。走之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聊了很久很久,直到电话里他的声音开始发虚。
他说这次看病的钱,是学校里的捐款,他本想留着给妻子买药,毕竟她病了这么些年,一直也没真的撒手过去,说不定她比自己有福气,能撑着等孩子们长大,但师娘非犟着说他不治的话,她就把药停了。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现在也想通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好好活着也算,能坚持到哪天算哪天吧。”
我听着心酸又无奈,但又觉得有这么个信念也挺好,至少能吊着他的一口气。
岁月的残酷,在于它从不按常理出牌。我们似乎抵挡不了这种残酷,可我们还是能够活得有温度。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