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团卖墓地: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作者: 柴柴
徐亚琴缠着一个老太太,问她买不买墓地。老太太说:“这种事还是留给儿子们做主吧。”徐亚琴说:“咱们女人啊,一辈子难得做几回主,这最后一步必须自己说了算。”
老太太想了想,说:“有道理。”
四十不惑,加入卖墓地的老年团
我叫徐亚琴,40岁时和嗜赌成性的丈夫离了婚。
2022年的春天,我租下一个房子,去服装厂踩缝纫机。儿子刚上大学支出很大,我每天加班到夜里11点。疫情原因,每月全勤只有三千块钱。更惨的是,服装厂没撑住,倒闭了。换过一家厂子,我以为能继续干,谁知小腿出了毛病,水肿得厉害。医生开了药,嘱咐我切忌久坐。
邻居晓得我的境况,送来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新生活不动产顾问李兰经理”,以及办公地点、联系方式。李经理是邻居朋友的朋友,那家公司正在招聘。于是,我去到城南一家销售部,在二楼见了李经理。李经理三十六七岁,一头栗色头发,穿着一身深蓝西装,气质干练,为人客气。
“琴姐,我早都听过你的情况了,咱们话不多说,一个月两千块底薪,开一单提百分之五,团队还管饭,你看你愿不愿干。”我并非初出社会的小姑娘,推说回去考虑考虑。
“在咱们团队,你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你想想你缝一条拉链挣多少钱?顶多几块钱……”她还说:“咱们这儿自由,不用坐班,你又年轻,还能帮我管管人。”我不禁好奇,我这四十岁也算年轻?李经理拉我下楼,坐进车里:“走,给你介绍一下同事,你就知道了。”
中午时分,车子到了郊外齐山一处墓园,几台挖掘机正在工作,声音震耳欲聋,我满腹疑惑:“你这到底是什么工作?”李经理打开车门:“哦,我都忘了,咱们这是卖墓地啊。”下车后,我看见不远处有工人正在铺水泥路面。
李经理指了指不远处那些工人:“过几天路面就做好了,里面的墓位也打理好了。有单穴的,也有双穴的,根据方位、风水、环境来定价,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我心间算了算,一个墓位要是卖五万块,提成百分之五有两千五,十万就有五千,再加上底薪两千,算着算着,我高兴起来。
墓园附近有一处平房,卷帘门只拉下来一半,李经理说这是办公室。推门进去,摆着几个红色塑料凳子和两张旧桌子,一张桌子放着几沓宣传单几张海报,另外一张桌子放着冒起热气的电磁炉。
三个六旬上下的老头老太,围坐在电磁炉旁。“咱们来新同事了,这是我琴姐。”李经理走进去,一一向我介绍,“红姐,芸姐,老张。”我忽然意识到,人们上了年纪以后,会失去名字,只剩下简单的符号。
红姐的头发白透了,脸上却很精神,她站起来说:“李经理的亲姐啊,欢迎欢迎。”李经理就笑,对我说:“红姐耳朵不大好,但人很热情。”我朝红姐点点头:“红姐好。”芸姐稍显年轻一些,但神色有些疲惫,她笑得腼腆,伸手招呼我:“正好一起吃点儿。”我也朝芸姐点点头:“芸姐好。”
李经理又说:“剩下这个是老张。”老张是谢顶的老头,嘴里叼一根没点的烟,他随意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随后低头去看手机里的象棋。
红姐不见外,拽我坐下就问我生养几个孩子。我说只有一个儿子,前年刚考上大学。红姐说她没生孩子,但是有一个继子,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我这五六十岁还出来挣钱给他攒彩礼呢。”
芸姐舀了一碗疙瘩汤,递过来叫我趁热喝。李经理看见那碗汤,又去看看锅里,摇头叹气,她打电话给附近餐馆点了三个菜,还跟我说:“琴姐,咱们团队一个月有六百伙食费,以前是各人发两百,买菜做饭商量着来。现在你来了,大家伙就匀一下。”
红姐明显不乐意,我见势不妙,赶紧开口:“这钱我就不要了,以后大哥大姐做饭能匀我两口就成。”
一直在认真下棋的老张,忽然发出惊呼:“嘿,又赢了。”红姐对我说:“老张下象棋可了不得。”老张露出一些笑意:“咱以前是县里的棋王。”
餐馆送菜来了,大家坐下吃饭,都和和气气的。芸姐的手艺确实很好,只是她吃个半饱就停了,掏出餐盒,小心打包些饭菜:“我过会儿再来。”“芸姐别忙走。”李经理叫住芸姐,向大家宣布,“咱们团队谁要是第一个开单,我额外奖励两千块钱。”
我瞬间觉得,饭菜都不香了。
“阑珊墓园占地88.8亩,紧靠齐山山脉,远观如雄狮伏地,园区内采取古典园林设计……”李经理临走前给了一本墓园简介,我只看一页就犯迷糊。红姐递来一件绿马甲,拿走我手中那本简介,“这东西没用,上头写的不是人话,你出去推销得讲人话。”红姐找出自己的马甲穿上,“等芸姐回来,咱们就坐老张的车去老城区碰碰运气。”
“芸姐上哪儿了?”“回家了,她老伴儿瘫痪了。”红姐拎起一张折叠桌子往外走,“做饭从来都是芸姐揽着做,吃饭芸姐从来只吃半饱,为的就是打包几口送回家去。”“她家里人呢?”我抱着一摞传单、海报和支架跟着出去,老张已经将车停在门口。
这辆车子很老,但老张一有闲暇就擦擦洗洗,把车子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听说是老张的老伴儿生前买下的车。李经理答应每月报销油费,让老张开车载我们出去推销。
“我们这把年纪还能剩几个家里人?她又没孩子。”红姐正说着,芸姐骑着电动车赶回来了。
路途几公里,老张开车不稳当,芸姐晕车,闭上眼睛睡觉。红姐坐在前头,开玩笑说老张掉进女人窝里了。老张心事重重地说:“我对你们这几朵花儿没啥兴趣,我这把年纪只想着挣钱。”“你家孩子不都在上海成家立业了?能少给你钱?”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养老院。”老张掏出一根烟,“等攒够了钱,我真上养老院去。”看一眼芸姐,他又把烟收起,放慢速度,车子平稳了些。
“明争暗斗”,三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抵达老城区延安街街口,我们下车展开桌子,支起海报。周围有不少老人,有的聚众闲聊,有的摸牌下棋。前头有几位老太太,看着比红姐年长几岁,以为我们在促销,问是不是有鸡蛋可领。
红姐拿起传单,说:“姐姐,看看我们墓园的环境吧?有山有水……”老太太们听到是推销墓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红姐并不气馁,去不远处问几个摸牌的老头。老头反过来问:“这么好的墓地,你自己买了吗?”红姐苦笑了一下,说买不起这好的新家。
芸姐守着摊子,想着等人来问。我学红姐的样子,到处找那些老哥哥老姐姐搭讪。天黑时分,我和红姐无功而返,看见芸姐趴在桌上睡着了。不见老张踪影,红姐叫我往远处看路灯下,老张在跟另外一群老头下棋。红姐喊道:“老张,收摊了。”这一喊,先把芸姐喊醒了。
老张抬眼看过来,起身拍拍屁股,朝我们走来。“逃跑算你输啊。”对手上前扯着老张,“掏钱。”老张使劲一甩身子,“下完指不定谁输呢,我不跟你要钱就不错了。”可对方抓住不放,老张只好掏钱了事:“今天没睡好,等我明天睡好了再来赢你。”
红姐边收拾边说:“那老张净吹牛,还说自己以前是棋王。”芸姐给老张找理由:“估计今天开车开累了,脑子转不快呗。”红姐转而笑话芸姐:“啥人你都体谅,难怪你命最苦。”
回到办公室是夜里七八点,芸姐赶忙炒上一碟青菜,蒸热午间的剩菜,来不及吃一口,装满一盒子就走了。红姐感慨道:“芸姐真够辛苦的。”“再过段时间就好了。”老张拿碗筷去盛饭。“为什么?”我不明白。老张盛好饭,坐下吃了起来:“我老婆过世以前也躺了好几年。”
往后一个月,我们每日在老城区里转悠。芸姐不善言辞,只管守着摊子等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老张的策略则是找老头们下棋,想着一边下棋一边推销,单子没促成过,钱倒是输掉不少。
红姐开单的概率最大,她话术越发讨巧了。她不说“墓地”,而说“福位”;她说齐山山脚有河,寓意生生不息,只要家中长辈往那儿占个位置,家族就会越来越壮大;她宣扬齐山山脉是本市龙脉,只要家中长辈往那儿占个位置,子孙后代就能出大人物。
我问红姐上哪儿学来这些话术,她不肯讲。后来,老张给我解了惑:“红姐那些东西,原本你也有。”老张拿出墓园简介,“你看后面那几页。”
原来红姐早早将我视作对手,不动声色拿走了我那本简介。我心里有气,找芸姐讲了几句。芸姐叫我不要难受,说红姐也有难处,前些日子我还没来,红姐继子来要钱,她给不出钱,继子耍横不肯走,最后找人借钱才打发。
我更来气,红姐的继子要钱,我上大学的儿子不也要钱吗?芸姐看出我还生气,又给我分析,红姐至今也没卖出墓地,证明那些花哨的话不顶用,得另想一套话术。
“你天天守摊子,你就不想多挣那两千块钱吗?”我问芸姐。“我咋不想,我还想着给我老伴儿换个软和床呢!”芸姐顿了顿,“但我不像红姐那么会说话,又不像你那么会学。”
这天发了工资,没人挣到提成和奖金。我交过房租,给儿子汇去一千,身上还余下三百块。儿子原路退回五百,他在勤工俭学,一个月也能挣下几百块钱。我心里高兴,儿子知道疼人了。
口袋紧张,好在吃饭不成问题,每日能吃上芸姐做的饭菜。我好几回要替芸姐,但都被拒绝。迷迷糊糊到了端午节,芸姐建议休息一天,去集上买了粽叶、糯米、红枣,和大家一起包粽子。芸姐说:“我老头子最爱吃粽子,昨晚还念叨了呢。”
芸姐煮熟了粽子,捞出来一些放到桌上,招呼我们去吃,又用餐盒装了两个小的,说:“老张包的小是小了,但正好塞得进我的餐盒。”老张转头找来塑料袋,去锅里捞了好些个,放到餐盒边上:“两个哪够啊?老头子爱吃,你就多带几个。”“好好,那我多带几个。”芸姐拘谨地笑了笑,“你们趁热吃。”看着芸姐,我既羡慕又难过,芸姐一定很爱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一定很值得爱。
这顿粽子带来了好运,端午之后我们就开单了。
次日,在都市景苑门口,我遇上一个时髦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戴着珍珠项链,穿黄绸子旗袍,看年纪得有七十几岁了。我追上去,递去一张传单:“姐姐,看看我们的福位吧?”老太太停下脚步,看着传单:“嘿,这种事儿啊,留给我儿子他们做主吧。”老太太说完就要走。我想着挑拨一下:“咋能让儿子做主,万一你不喜欢呢?”
老太太拧起眉头:“人都死了还挑啥。”“那就趁活着的时候去挑呗。”老太太停下来,又去看传单,似乎在思考。我继续说:“咱们女人啊,一辈子难得做几回主,这最后一步必须自己说了算。”老太太点点头:“可不是嘛,要连死了埋哪儿都不能做主,那活着有啥意思。你给我介绍介绍。”
我招呼她往摊子那儿走。回到摊子前头,我找老张,准备送老太太去墓园实地看看。老太太要等等,想打电话叫她丈夫一起,兴许可以定个双穴的。
“你怎么在这儿呢?”不远处有个老头喊了一声。“老梁,我正找你呢。”老太太朝老头迎过去,“咱们去看看墓地啊。”
“巧了不是,”老梁转头看向他身后的红姐,“这个是小红,她说她家墓园风水很好,我也想去看看。”我走过去,笑着说:“大哥大姐,我们是一家的。”
红姐没理我,跟老太太攀关系:“这就是嫂子吧,老梁哥说想看看双穴的,刚想找你一起去看看呢,我去给你们安排车子。”眼见红姐要把老太太拢到她那边,我立即回头找老张:“老张啊,我这两位客户要去实地看看,你的车呢?”红姐发了脾气:“琴姐,你要跟我抢啊。”“红姐,是你先跟我抢吧。”我不服气。
唏嘘散场,人生没有谁比谁容易
老太太问我们:“你俩到底是不是一家的?”
老张把车开过来,停在人群面前。“是一家是一家,这个妹妹不懂事,”红姐拉开后排车门,“哥哥嫂子你们先上车。”我招呼老太太和老梁:“你们坐后面,我坐前面给你们介绍。”
夫妻俩坐进车里,我去拉副驾驶的门。红姐拦住我,说:“琴姐,咱能不能有个先来后到?”“你咋知道谁先谁后?”
我又要去拉车门。红姐扯住我,芸姐在边上劝:“好了好了,大不了一人一半儿嘛。”眼看我和红姐要动手掐架,车子忽然动了起来。眼看车子越走越远,我俩给老张打电话,他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