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越剧大师”：注定要去处，多晚都有光
作者： 筱泓
2023年1月12日，在抖音直播举办的“古韵焕新·华彩传承”晚会上，范邵平与凤凰传奇、龚琳娜等知名歌手同台，表演了越剧唱段《化蝶》。当晚，有超过3588万人观看了演出。
为了这一天，这个在母亲眼中“不务正业的失败者”，走了整整30年。
“消失”的戏迷母亲
2010年，范邵平获封央视《过把瘾》节目“年度最佳男状元”。他欣喜若狂，带着金灿灿的奖杯回家。母亲说：“获奖了啊，挺好的。”七个字，不能再多。
那个爱戏如命的母亲，终归是不见了。
如果说，“成为越剧演员”是个梦想的话，那帮范邵平播下种子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范邵平出生在福建省邵武市。父母来自越剧发源地浙江。父亲在外经营木材生意，定居邵武。母亲是家庭主妇，通身是江南女子的气质，秀气婉约。他是家中老二，哥哥妹妹与他各相差6岁。
或许是思乡，母亲痴迷于越剧。只要有越剧演出，她会早早把哥俩哄睡，关门上锁，一溜烟跑去戏院。
说不清有多少次，范邵平从梦中醒来大哭，哥哥哄不住他，也跟着哭。左邻右舍被惊动，派人去戏院，花一毛钱打个寻人广告。往往是观众正在沉浸，幕布上“歘”地出来几个大字：“你儿子醒了，快回家哄儿子！”母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哄睡完，又溜出去了。
待范邵平学会走路，母亲索性带他同去。每次看戏归来，小小的范邵平就站在床上，披着床单，拿着枕巾，一边甩水袖、走台步，一边咿咿呀呀学唱。
家里有电视后，越剧常年霸屏。再后来，影碟机兴起，母亲跟风买了一台，还买了许多黑胶碟片。
范邵平迷上了唱歌跳舞。那时，住的房子都是租的，母亲却给他报了艺术班。每到续学费的日子，她会变魔法般掏出一堆角票，数出10元钱来。
1993年，15岁的范邵平考入邵武市艺术团，负责领唱领舞。2001年，省里举行戏曲比赛。戏剧没落，团里不当回事，比赛前一周才指定范邵平参赛。他赶鸭子上架，第一次穿上近三寸高的小生靴，对着VCD反复练到半夜。最后，他竟获得了专业组铜奖。
拿着奖状，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她让范邵平在家再唱一次。那天，小小的客厅里，母亲边看边点头，眼圈微红。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温柔了时光。
此后，范邵平一头扎进了越剧的海洋。他到处查资料、看演出，跟着磁带学唱段，跟着电视学身段。
2002年，父亲在上海嘉定办木箱加工厂，陆续将母亲和哥妹都叫了去，还将管理权交给哥哥。不久，母亲让范邵平也过去。范邵平不舍歌舞团，但想到上海越剧繁荣，似乎离梦想更近，放弃了工作。
现实很骨感。来到上海后，范邵平每天被困在工厂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工作，还有数不清干不完的活……连给大家做饭的母亲，也忙得抬不起头。
从鲜花掌声的舞台，到日日不休的琐事，范邵平如同鱼儿离了水般失落。母亲安慰他：“你在这里，你哥给你的零花钱都超过你之前的工资了。再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范邵平点了点头。
为平衡落差，范邵平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抽空去参加市区的越剧沙龙，偶尔周末还去社区做一些公益演出。时间久了，父亲和哥哥脸色不太好看。母亲又发话了：“平平，厂里忙不过来，你一去就得一天，又贴钱又贴时间！”
不让出门，那去线上唱。在互联网1.0时代，范邵平给自己取名“闽越风”，加入越剧论坛、聊天室，还成了版主。吃过晚饭，他就坐在电脑前，做主持人排麦序，兴致来时自己也表演，一直忙到凌晨。
没有练功房，范邵平就在狭小的办公室中练唱。父母哥哥轮流劝他多干点正事，范邵平据理力争，说自己待在家总比天天往外跑强。后来，大家习惯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几年后，随着论坛和聊天室的没落，范邵平又悄悄回归线下。2008年，工厂颇有盈利，哥哥也结了婚，在上海买了车和房。范邵平跑去学平面摄影与化妆造型，半年后带着“优秀学员”的荣誉，踌躇满志地想开个化妆工作室，往自己的舞台梦更进一步。哥哥说，他找好了人合作大项目，让范邵平再帮忙几年。母亲也在旁帮腔，范邵平只能应允。
2010年，范邵平抱回央视《过把瘾》节目“年度最佳男状元”奖杯。之后，又陆续获得几个大奖。奖杯奖牌摆了一橱窗，可母亲平淡的反应，让范邵平有些神伤。
不务正业的“失败者”
常年吃住在厂里，除了哥哥给的一些零花钱，范邵平几乎没领过工资，免不了捉襟见肘。
2011年初，他决心离开工厂，去开工作室。身无分文的他，提出结算部分工资。坐拥三家大工厂的哥哥说资金紧张，只给了他一个包装箱加工小作坊。
小作坊就两个工人，账面无钱，没有订单、没有原料，纯纯“空壳子”。母亲劝他：“都是自家兄弟，别计较了。你哥说等你结婚时，他经济缓过来会帮你的。”范邵平很无奈，搬进了小作坊。他一点一点跑业务，为方便装货，还去考了个叉车证。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小床上，看着家徒四壁的一切，无限悲凉。
这时，意外发生了。5月，哥哥查出脑动脉瘤，术后左侧偏瘫，生活不能自理。两个合伙人把哥哥的股份收回去，只每月给他4000元生活费。嫂子说要照顾两个侄女，没法照顾哥哥。于是，哥哥出院后，范邵平把他接来小作坊，和父母一起照顾。10月，他靠接手小作坊后赚到的6000元钱，成了家。
那几年，范邵平疲于奔命，不是跑订单找上家，对接各种厂家，就是跟工人一起干杂活。一次，他接了一个比较大的订单，招来5个工人赶工。后来没续单，他也没忍心辞掉工人。工人多了，业务量却并未增加，他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唱越剧，成为范邵平唯一的情绪出口。偶尔接到公益演出的邀约，他就像放飞的鸟儿，会早早拎着化妆箱、带着服装出门，忙到晚上才回家。
每当他准备行头出门前，母亲总是说：“平平，你能不能别去了？厂里那么多事等你处理呢。”许是心理安慰，母亲把小作坊也叫工厂。
有一次，一向温柔内敛的母亲甚至脱口而出：“你到底要逃避到多久？不务正业到多久？”
而无论他多晚回家，母亲都会端坐在客厅等他，一边端上温水，一边继续叨叨：“唉，你多放点心思在厂里吧。家里这么难，别出去了……”
范邵平听烦了，依旧去参加沙龙、演出、比赛，还成了上海浦东新区金沙越剧艺术团的当家演员。
他不再与母亲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再在家里唱越剧了。母子之间，只剩下基本的生活问候。
2021年，对哥哥不管不顾的嫂子提出离婚，带两个侄女走了。生活的种种变故，榨干了这个家的所有。范邵平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2016年，作坊面临拆迁。父母和哥哥决定回福建。为了省钱，范邵平把母亲用了多年的床和桌椅等，用小货车装了满满一车运到邵武。
租的房子在3楼，上上下下好几趟才搬完旧家具。汗水淋漓中，看着这套比儿时木板房大不了多少的水泥房，看着母亲沉默又悲伤的表情，范邵平知道，母亲很想在年老叶落归根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帮父母买房安个家，成了他压在心里的另一个梦想。
2017年夏天，搬厂补贴费下来后，范邵平拿着搬厂后用剩的钱回到邵武，买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他还把积蓄都拿出来，将房子装修得利利索索，又购买了些新家具。入住那天，母亲很开心。她不知道的是，范邵平又要为“工厂”后续运营的资金发愁了。
2019年1月30日晚上，范邵平闲来无事，学朋友玩抖音，注册了抖音号“越剧闽越风”，录制了一段唱越剧的短视频发上去。万没想到，就这么个时长15秒的小视频，一夜之间涌来了一万多粉丝。
很多粉丝留言：“你可是抖音里第一个唱越剧的！”“许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越剧了！”更多人觉得没听过瘾，建议他做越剧男主播。
做主播？范邵平倒也不惧，毕竟也是做过版主的互联网老人了。在粉丝的帮助下，他着手购买话筒、制作节目单、找伴奏带、布置直播间。
一周后，范邵平用一支简易话筒和一部手机，在原本租下用来开茶室的小房间里，迈出了直播的第一步。那晚，他唱了4个多小时，水都没顾得上喝几口。前前后后，也就100来个粉丝，范邵平却很兴奋。
直播间的“越剧大师”
开播之后，范邵平几乎再未中断过。每天晚上8点，他会准时坐在直播间，对着镜头演唱到11点。有时，白天要去浦东的剧团排练到傍晚，他依然马不停蹄地赶回嘉定直播。由于能在男女声间切换自如，人物众多如《红楼梦》里的“葬花”一折，“宝玉、黛玉、贾母、宝钗、紫鹃，我一个人都能唱。”
渐渐地，粉丝积累了起来。这些热心票友开始自发建群宣传。前期的打赏收入，范邵平也都用来升级了设备，比如添置单反相机、声卡、专业话筒等。
命运的转机，似乎就这么来了。
可粉丝涨到两万多后，陷入瓶颈。难道这就是他的上限？范邵平不甘心。他琢磨又琢磨，决定在视频风格上下功夫。为此，他将拍摄置景从室内改为户外，并精进了后期剪辑，果然立竿见影。
很快，粉丝数从两万到五万，再到十万。范邵平像打了鸡血，一边苦练唱功，一边继续琢磨拍摄脚本。
2021年底，他当机立断关了作坊，专心做直播。关掉作坊时，范邵平怕母亲伤心，没说这事。
2022年底，范邵平的直播间越来越好，他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作坊已经关了。那一刻，母亲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紧接着是一阵号啕大哭。范邵平读出了母亲的懊恼和心疼。他帮母亲擦去眼泪，笑着说：“妈，我用自己热爱的事业来赚钱，比干什么都强。”
不久，范邵平在直播时，突然瞅见一个熟悉的头像。那不是母亲的微信头像吗？他又惊又喜。当晚，母亲打来电话：“平平，原来只知道你会唱歌，没想到你会唱这么多戏，还唱得这么好听！”
原来，70多岁的老母亲鼓捣着妹妹教她用抖音。一开始，她总是犯糊涂，要么忘了下一步操作，要么进错了直播间。后来，她一有空就坐下来研究，怎么进入直播间，怎么留言评论，怎么撒花发小心心。
范邵平激动不已，他的戏迷母亲又回来了。
每天晚饭后，母亲就像当年早早哄睡哥俩后出门一样，她会早早收拾利索，准时准点守在直播间。范邵平进直播间后也会多看上一眼。
母亲习惯潜水，范邵平也从不会提她，这是属于母子之间的默契。但只要她在线，范邵平就会唱起她最爱的《红楼梦》选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在老家，母亲不仅自己看，还不遗余力地向亲戚朋友推介：“这是我家平平的抖音号，每天晚上都有直播唱越剧哦。”早晨的菜市场、傍晚的公园、闲暇之余的邻里串门，都成了她宣传的阵地。
让范邵平意外的是，母亲还是个营销高手。对于不少上了年纪的老熟人，用手机都费劲，更别提看直播。母亲手把手教他们用抖音，平时送点直播间里的纪念品，过后又建小群，组织小茶话会。
好几次，她还特意让范邵平录了几个唱段，存在U盘里寄回来，说：“我要送给粉丝们。”在母亲的带动下，那些老邻居老朋友，包括80多岁高龄的老房东夫妇，都成了范邵平直播间的铁粉。
这些，化为了范邵平的动力。他知道，自己唯有更努力地奔跑。而命运，似乎也在眷顾他。
有段时间，任范邵平使出浑身解数，直播间粉丝数都卡在二十万上不去。那时，小区受疫情影响封了三个月，解封时他的短发成了长发。一天直播，他无意中把长发放下来，竟广受好评。就这样，二十万粉关口被突破了。虽是无心插柳，他却看到了坚持的力量。
2023年1月12日，抖音直播举办的“古韵焕新·华彩传承”晚会开始前，母亲特意在家备了茶水糕点，招呼邻居来看直播。一时间，小小的客厅被挤爆了。
范邵平一身蓝色戏服登场，深情演绎了一曲《化蝶》。弹幕上，粉丝在滚动刷屏：“闽越风！闽越风！……”邻居们边看边赞叹：“好听！没想到平平现在唱得这么好！”“老姐姐，你儿子现在是大名人了！”
那天晚上，范邵平刚下舞台，母亲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平平，太好了，你真唱出来了（即唱出本事了）！”刹那间，范邵平泪流满面。
8月，范邵平创作的越剧戏歌《忆江南》登上央视。中国电信也将之设为彩铃。母亲特意下载下来，见人就放：“这是我家平平唱的歌，中央电视台都有推广的哦。”那骄傲的神情，活像个孩子。
四年来，“越剧闽越风”已坐拥47万粉丝。对范邵平而言，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的直播，除了与粉丝相聚，也是与母亲及家人的隔空相见。
如今，范邵平又开始了新的征程。他写了一首《君子赋》和一部越剧小戏，还以老家邵武的人文风光为主题，创作了一首《邵武是个好地方》。
晚上，母亲在直播间听完戏后，都会给范邵平发个信息：“平平，保重身体，别熬太晚了啊。”
而范邵平也习惯了在下播后，点开母亲的微信聊天框。那温暖的殷殷叮嘱，隔着屏幕，迎面扑来。
编辑/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