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组诗)
作者: 黄梵黄梵,诗人、小说家。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用绳子弹奏》《人性的博物馆:七堂小说写作课》等。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西部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博鳌国际诗歌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世界华人周刊文学奖等。作品译成英、德、意、日、韩、西班牙、希腊、法、波斯、罗马尼亚等文字。
石榴
它背负着多子多孙的命运
可倪瓒,把那些籽看作自己
看作流落荒野的明珠
你为自己,把那些籽看作巨沙
它们在桌上,时时提醒你——
日子过得越好,就越是高明的掩埋
青春像一场偷袭,打乱过你的阵脚
中年像一场战役,折磨过你的睡眠
而现在,石榴收集的
已不是闪耀在你心里的星辰
已不是你遇事惊慌的眼睛
挤在石榴胸中的一颗颗心,硬得像铁石
现在,安逸是这些籽的方言
一个晚上,你不停抠下石榴籽
面对你的怒气,它们只是默默流泪
折射
把手腿放进水里,它们都会变短
清澈的河水,乍看也浅得像木盆
你钻进水里,一切才恢复原貌
让人劳神的现实,会再来打搅你
你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往前走
你的直背和弯腰,都在河里有了新的内容
直,不再那么挺拔
弯,也不再那么扎眼
你突然有了一面放松的镜子
微波把分明的现实,化为含混的错觉
你走动时,是你的忧虑
在水面和缤纷的错觉周旋
可是,无论你怎么走
这面镜子,也无法把你的忧虑变短
外国
每一处街景,都让你想起祖国
与它多么不同,乞食的鸽子
似乎也带着愤怒,盯着你两手空空
你认识的字母,已搭配成你不认识的文字
它让你的思想仍滞留在祖国
所有人的咳嗽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里的寂静,让咳嗽变成愧疚
你去看城堡仪仗队的表演
听着几百年前的军操号令
知道那时争的,大家现在还在争着
天空万里无云,它的蓝色空无
正赢得每个人的心。而城堡的美
它终要服侍的,仍是亘古不变——
用石头铭记是非争斗的亘古不变
黄鹤楼
我从黄州,逆水行舟
去过无数次黄鹤楼
每次,我的心跳并未加快
它的新样子,难以让我想起唐代
它兴许,在替唐代发布一则寻人启事:
“三月下扬州的孟浩然,至今未归!”
我在楼上也用感慨寄出过家书
谁也不知,云是捎给我的回信
登楼远眺,高铁已是另一条下扬州的路
而想象,仍在唐代原地踏步
每层楼,都无法回答今日登楼的意义
登上顶楼,发现古人用诗收录的长江
仍在适应当代。我用一小时的磨磨蹭蹭
想确认,已像尘埃一样稀薄的唐代
仍在抗拒新诗的触碰
南唐二陵
父亲的墓,比邻南唐二陵
我承认这么做的俗气,皇陵的废墟
早已是今人眼里的圣地。是的
李煜的墓,本该也在这里
当诗成了墓碑,他的墓
就搬进了后人心里
用陵墓来回顾他们的一生
该多么徒劳,后人花千年等来的历史书
仍无法将是非曲直,一锤定音
真正改变这里的,是后人的指望
宏觉寺占了半座山,专门接济沧桑的人间
有时,给父亲扫完墓,我也去南唐二陵
那里静得,仿佛历史是一片空白
与死一同下葬的器物,更被后人津津乐道
如今谁也不知,他们在阴间是否还活着
我闭上眼看见父亲,难道不是家人的爱
设法让他在阴间活着么?
“起风了……”
那些想入睡的理由,此刻被风扫荡
风对着林子喊话,不像你的话那般温柔
哪怕月亮把夜晚打扮得阴森
风仍想让灰尘开花,让工地强打起精神
落叶响应风的号召,沿着河岸巡视
或追踪河里风的足印——
那一串串折磨人的轻盈舞步
你从未跳出过,面对波浪的青春
你只剩羡慕
风在夜间的女红,你也从未做出过
它在水面绣着大笑的花纹,来抵御不幸
穿上花布衣的河,把喜悦深藏水底
风让月亮在水中的奔跑,变得无效
它像一个发令员,不断让月亮重新起跑
而随风飘荡的旗,慢慢也直起腰杆
不敢在风中试飞的鸽子,只敢回鸽舍怜悯你
而你在风中嗅到了远方的气味,风仿佛对你说
“我在海岛耽搁了,我看见海浪正布下锁链。”
风未使深夜太深,它像你也在乎远方的海
它先搅起盐白的波浪,然后整夜等着
它们像海盐一样晾干
银戒指
我有一枚银戒指,它像金属的誓言
试图固定住恋爱的幸福
我从未戴它,不信那么多的挑战
能靠一块金属应对
如今,只有灰尘将耳靠近它
聆听它的鼻息。书也不再对它生气
以为书架上的戒指,是挥在思想边的拳头
戒指一睡三十年,却未变老
而变老的我,用手指把它的誓言轻轻擦亮
把曾失事的幸福轻轻擦亮
谢谢它三十年的守候,和不动声色的验收
我将继续用皱纹,提供一生的细节
待它给出银色的结论
导师
导师在灯光下,怜悯自己佝偻的影子
想着还有哪句话,能把它照亮
静默的学生,也等着学问像他的头发
继续脱落,好扩大圆滑的脸
好让台下笑的马达,开始发动
他必须再撑一会儿,才能下课
他刚带学生走完蜿蜒的历史
他太累了,朝蚊子打着喷嚏
如同朝他讲过的话,喷洒着杀虫剂
他是好老师吗?只有他知道
问题里的苦味。学问把他欺负得
浑身酸痛,衰老让定期发作的心绞痛
也慢下来。他看见的人
都不合从前的标准,如果窗口刮来风
他也不再是昂扬的帆
下课后,他留在教室的喧闹里
他要让孤独,暂时停一会儿——
学问深处是大漠,那里再也没有方向
六十岁
膝关节疼痛,让你想到所有走过的路
越来越多的皱纹,让你想到
用来藏梦的睡眠,越来越短
你很惊讶,说话时会打哈欠
仿佛面对问题不用细想,这就是答案
你早已不喝酒,已不信任那张
假装缩小口径的酒盅之嘴
你的头发,在帮你清点
儿时的浓密初衷还剩几根
渐渐佝偻的背,在用道歉偿还
年轻时的仇恨
你转身会忘记关门,出门会把东西
忘在路上,讲课会想不起
某个人的名字。这是物归原主的开始?
开始让你适应,生不带来
死不带走的人生真相?
星星,也不再是闪耀着恨意的锁链
只是钉住一大块黑布的图钉
黑布竭力挡住白天的是非
让凌晨早醒的你,有安宁可用
六十岁,唯有偏头痛依旧年轻
每月一次,把你关入闭眼呻吟的黑屋
待早晨放你出来,满眼皆是宽恕的红霞
黄莲花
万亩黄莲花是开给谁看的?
天空正把云的眼帘合上
我只有一双眼睛,无法应对它们的注目礼
几只蝴蝶绕开汽车,前来帮忙
它们飞入莲花的眼,生怕不被看见
我只想观一朵莲花
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朵,足够把我照亮
它掂量着一只蝴蝶的命运
把藏在花蕊里的梦,让蝴蝶带走
黄莲花——给香气镀上黄金
给安静涂抹阳光
我不想一直傻站在这里
美要浅尝即止,及时告别
才能让记忆永远收藏
香水
每次去德国,女儿都送我香水
她想让我招人喜欢。我却想到
她与我一样,害怕社交
香水把出门后的气味,提前让我审核
我嗅出扑鼻的香气,拒绝与敌意配对
她和我究竟害怕什么,也许并无答案
香水有一种像家的气味
她让我出门时,把家的气味洒满全身
我早已厌倦社交场的虚情假意
香气时时提醒我,家就在身边
你并不孤单
我了然,香水里也藏着女儿的痛苦
她愿意宅在屋里,忘我工作
社交想让她懂的人世,她并不想卷入
香水终是一堵墙,把她隔在挚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