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组诗)

作者: 陈毛毛

九月花城

凌晨,台风踩着酣醉的步子离去

城市在僵卧的梦中醒来

就着珠江河畔蒙尘的镜子,修饰起

受惊的表情

露珠,挤在绿叶的甲板上

站成白昼的繁星

风轻轻吹拂,带着

羔羊的表情

地面:闪光的甲虫,推拥着

挤入马路的河川

贩卖吋间的人

游弋在方言的海中

漂过城中村小巷的迷宫

漂过海珠桥驼着的背

漂过珠江新城的玻璃质岛屿

为着这些,为着那些

或者其实并不为了任何事

太阳的独轮车已攀至半空

脚下,野草是城池历史的脚注

我们总来不及细读

冬日挽歌

又一个冬天:

绿枝与火焰的葬礼

种子,蜷缩着酣眠

泥土的旧床单下

脉搏是隐晦的诗句

——它们无需被听见

推开记忆城堡的重重石门

追觅影子的人,俯身

贴近田野那干枯的皮肤

搜寻着向内生长的年轮

他将身体留在原地

影子却在看不见的单行道上

急速后退,后退:

一部倒放的黑白电影

落叶

在小声地诵读

关于时钟及田野的

黑色悼词

就像雷电,是一道道天穹皲裂的

伤痕

地平线上,一双翅膀的影子

带着剃刀的线条

和芭蕾舞鞋的轻盈

慢动作

飞入冬日的古老凝视

来信,一阵穿透黑夜的火车鸣笛

我对着木门那虔诚的脸

展开

蓝色问候如箭矢射来

倏然,某个机关

被开启。纸页开始源源不断地释放

词语的囚徒

它们合力举起一个舞台

上方,聚光灯战栗

——一座深夜的电梯。寂静。

被钢索的蛛丝捆绑、牵制

当一个人凌晨躺在

床的木筏上

能听见

它独自或上、或下的声音

它拒绝陌生人的进入

偶尔,熟悉的人,也是——

我时常想念大海,譬如此刻

下沉的舞台,就像夕阳

渐渐沉入纸行间的

海浪:从海底探出的梯子

我仍在攀爬

电影故事

电影院:巨型情感发生器

他在它漆黑的子宫里

静坐

就像无风时的一栋房子

相对论被验证

在两个小时里

他经历了一次飞翔

绿色的脚步

穿过一片窒息的雨林

进入夜空:一顶墨蓝的树冠

缀满了星星的鸟巢

它们在黑夜诞生,无声啼鸣

又在白昼静静死去

灯亮。船开后的静谧。

层层海浪,兀自在拍打

他的胸膛

在回家路上,抽着烟,他与

一栋栋房子擦肩而过

他听见,一只红色煤气罐

又被旋开了开关

在日子的火炉上

嘶嘶作响

一只秃毛流浪猫蹭过来,讨食

他狠踹了过去

仲夏

正午的十字路口

他站着,入睡的表情

与红绿灯对峙:

城市那疲惫的眼睛

听!电话线在绞死一只蝉

他看见墙壁上的影子:

创口,在相同的位置上

他抚过钟摆

抚过流逝中的

此刻

如同一滴滚烫的沥青

绿灯亮了

疾走的人潮带走了

拥挤的影子和词语

余下沉寂的道路:

一副冻土中保持完好的白骨

布满了细碎的齿痕

喇叭声骤然响起

他睁开眼——

窗外,霓虹灯远远凝视着

身下沉睡的自己:

一只死去的蝉

地下铁

又一班地铁

自动门:爱丽丝的树洞

行李箱、手机和外套的海浪

再次拍打站台

一个穿浅蓝校服的女孩子

如一朵细碎的浪花

撞向我:

一块幻想变成岛屿的

岩石

声响,到处是灰蓝的声响

就像词语的翅膀在拍击

修辞学的内部

就像冰川下找不到出口的

鲸鱼的哀鸣

又一班地铁

自动门:一个周而复始的故事

① 王尔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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