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诗学”的实践者

作者: 陈义海

妈妈,月光下喊你一声

老屋的瓦就落地一片

——庞余亮:《报母亲大人书》

近年来,庞余亮的散文、小说和儿童文学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住了他诗歌的光芒。其实,跟很多作家一样,在漫长的文学的隧道里,庞余亮首先点亮的,是诗歌这盏灯,诗歌应该是他文学生涯的一个确切的起点。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虽然很多作家在小说、散文等诗歌之外的文体上成就了自己,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文学生涯早期的诗歌创作对他们想象力的启发,如果没有诗歌对他们文字敏锐性最初的锤炼,那么,我们很难想象他们后来能在其他文体上有相应呈现。现在我们由《半个父亲在疼》《小先生》《小虫子》等散文作品回溯庞余亮的诗歌创作,无疑也是对一个作家在多个文体之间的栖居状态的一种考察。

近期出版的诗集《五种疲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是庞余亮三十多年间诗歌创作的一次最集中的呈现;该集收入的200多首诗歌,也是他所创作的约1000首诗歌作品的萃选。透过庞余亮的诗歌及它们与其散文之间的互文关系,可以看出他“以诗为经,以文为纬”的文学轨迹。他的诗是苏北平原生活的一种文化记忆,特别是对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苏北平原生活的诗性定格。同时,作为一位善于观察生活,善于从细微之处发现“大义”的作家,庞余亮善于从日常之中发现诗美,提炼哲理,并升华为他对当代生活的独特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庞余亮的诗歌是植根于现实的,尤其是植根于平原的。从诗学的维度考察,庞余亮的诗歌体现出的是一种朴素且幽深的“平原诗学”,他的全部创作体现出十分显著的“平原性”。他不作“为诗而诗”的诗学实验,他所强调的是诗歌表现现实的“效度”。庞余亮有着极强的视角意识,他善于在常人认为没有诗意的地方发掘诗美,或者,他总能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呈现生活中常人不会感知到的方面,并由此彰显他诗歌的智性和哲性。

一、乡村:心灵平原上的“痛点”

乡村是庞余亮诗歌的“出生地”。作为父母的第十个孩子,他从生活获得的最初的奖赏是孤独和饥饿,还有如今的孩子所没有的“野蛮生长”。所以,庞余亮的很多诗歌像他的散文作品一样,是独特年代、独特地域、独特个人经历与感受的文化记忆。如果说《小先生》《半个父亲在疼》是庞余亮的乡村记忆在散文上的展开,《五种疲倦》中的许多诗篇则是这种记忆所凸显出的情感纹理与诗美浮雕。

庞余亮笔下的乡村处于苏北平原腹地,“平原性”是他全部创作最显著的特色。然而,平原相对于群山和大漠,它往往缺乏震人魂魄的异美。由于平原上的自然条件相对优越,就是在经济落后的年代,清贫当中也透着几分灵动。在人性上,平原上的子民多性情平和,做事多讲究实用和效果,且千百年来重视“耕读两行”。

庞余亮笔下的乡村书写,往往是从小处着手,动物、河流、器物、农事,是这些作品的切入点。虽然他很少从正面去表现平原,但诗中的意象与叙事的内容,无疑都烙上了区域的印记:“我总是说到麻雀,这些老家/ 最卑微的鸟,便如雨点般降临/ 它丑陋、瘦小,但会叽叽喳喳/ 说得那么快,但我总是听不清楚……我不能说起它们,一说起/ 它们就会像雨点般降临/ 打湿晾衣绳上的旧衣裳”(《我总是说到麻雀》),①“麻雀”是平原上最常见的鸟类,诗人在这里虽然只是采用一种意象主义式的纯客观的表现,但地域色彩已经在诗行间清晰地显现。虽然乡村留给庞余亮的更多是贫穷和孤单的记忆,但那毕竟是他的来处,他的根;所以,逝去的一切在个人记忆中,既是温暖的火苗,也是心灵的“痛点”。从这个意义上看,《五种疲倦》也是一个平原之子的“心灵史”。诗人心灵中最温柔、最敏感的部分,在他的诗中常常是通过对过去、对“旧时光”的怀念而体现出来的。这首《老地址是安全的》从一个侧面表现了诗人的这种心态:“老地址是安全的/ 那里有埋有父母亲的坟墓/ 小学校里的空教室”,可是,他又写道:过去的一切“部分在死去,部分在关闭,部分在撤并”。

隔着时空距离去审视逝去的一切,是庞余亮乡村书写的一个显著特点。他常常把抒情的基点安放在十年、二十年之后;隔着时空距离,心灵上的“痛”才表现得更加深切、剧烈,但从诗学的角度看,它更具有审美价值:

十年前的秋天

母亲还在,从老家过来的秋风

有些酸楚,充满了新稻草的香味

那些从新稻草中穿越过的秋风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十年前的秋天》

“新稻草的香味”是苏北平原特别是兴化一带独特的气息,但在这里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记忆的符号,它代表着逝去的年代,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一切。毫无疑问,这种文化记忆由于创作主体的态度而呈现出强烈的主观色彩,并因此赋予被回忆的一切以显著的诗性:“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 我匆匆穿过那片杂树林/ 带动的风/ 也带落了一些成熟的浆果/ 打在我额头上的/ 仿佛是一些湿乎乎的鸟粪/ 但是芳香,温柔/ 比舌头上的谎言更加甜蜜”(《消失的浆果》),这些诗句的蕴含所指极其丰富。隔着时空的“鸟粪”……呈现出“芬芳”“温柔”的性状,而将之与“舌头上的谎言”进行连类,于是诗人便得出“‘鸟粪’更加甜蜜”的惊人结论,在怀旧的同时,委婉地曲写了时代变迁中人性的异化。此外,我们也注意到,庞余亮特别爱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中,“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在诗中间隔反复了三次,每一次反复都隐含着诗人复杂的心态。“入窑的尘土也要安静下来/ 我已看不清大风中的老家/ 有几只乌鸦,有几只喜鹊/ 在一九九六年的春天中乱飞”(《更多的尘土也要安静下来》)——乡村记忆、故园怀念与年代记忆,在这里交织。诗行间虽不著一“痛”,弥漫着的却是不绝的“疼痛”。

对父母亲情的表达,是庞余亮的乡村记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散文中曾写到,他“是平原两棵树的儿子”,这两棵树,“一棵叫槐”“一棵叫苦楝”,而他的母亲是槐,父亲是苦楝。②而在诗中,他更是这样表达:“我有一个致命的短板/ 一旦坦露亲情/ 必须立刻衰老”(《我有一个致命的短板》)。所以,在他的平原书写中,母亲和父亲是两个钻心的“痛”点:母亲的慈爱、父亲的严苛。当然,也可以说,他笔下的父母的形象,也是苏北平原上千千万万人的缩影:“小桅灯下卸草的父亲、呼呼喝着稀饭的母亲……”(《底层生活日记》)。

在庞余亮的笔下,母亲的形象是慈爱、辛劳、忍耐的化身。庞余亮在诗中刻画了各种场景中的母亲的形象。缄默的母亲、辛酸的母亲、孤独的母亲、头发白了的母亲、领着我们弯腰拾麦的母亲、被父亲打了一顿的母亲、蹲在工厂围墙外捡拾米粒的母亲、居住在乡村墓地中的母亲……母亲成为他乡村记忆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诗中这样写道:“妈妈,月光下喊你一声/ 老屋的瓦就落地一片”(《 报母亲大人书》)。而在庞余亮的笔下,父亲则是另一个形象:愤怒的父亲、严峻的父亲、脾气不好的父亲、鼾声如雷的父亲、(因为中风而只有半边身体有知觉的)“半个父亲”……尽管如此,诗人对父亲的描写是他乡村表现中最为生动、真实的一个部分。如果说诗人对母亲的书写突出的是“爱”,对父亲的表现体现的则是“真”,正是通过真实的描写,给读者活化了一个平原上普通而又不一样的父亲形象。“在那个漫长而弯曲的清晨/ 是刚刚浇铸好的水泥船/ 驮着满船的我们/ 送他去殡仪馆火化/ (请他听听哗哗的水声)/ 要记住那个塞过很多父亲的大铁抽屉/ (不知他能否躲开烈焰中滚烫的铁)/ 砂粒般的骨灰装进小小的木匣/ (木板的导热缓慢而持久)……”在这首题为《永恸之日》的诗中,诗人用类似小说写作中的自然主义的方式,表现与父亲的告别。这比一般意义上的抒情更真实,也更能刺痛人心。

在表现父母亲情的作品中,庞余亮的《在人间》是一首视角十分独特的作品。它通过两个镜像画面——火车车窗玻璃、出租车的反光镜——这一独特的视角,表现对亲人的刻骨怀念:“去湖南的火车上,我从清晨的车窗上/ 看见了母亲那张憔悴的脸/ 在北京,燕京啤酒之夜/ 在出租车的反光镜上/ 看见了父亲愤怒的表情/ 逝去的亲人总是这样/ 猛然扯出我在人间的苦根”(《在人间》)。玻璃窗里的脸、出租车反光镜里的脸,分明是作者自己的脸,但在那一瞬间,仿佛有神灵启示,诗人忽然看到的是母亲的脸和父亲的表情。于是对逝去亲人的追忆以及对蹉跎现实中的自我的反省,两种情绪便在瞬间交织在一起;他人生的四个时间节点上的四个“我”,也在这一瞬间轰然相遇。①

庞余亮的乡村记忆和平原书写一方面是他个人经历的“典型性”的体现,同时也是来自乡村但最终在都市生活的一代知识分子的“普遍性”的共同记忆。“任何回忆都是作为从当今出发对过去的当今的追溯而完成的。只有所追溯的时代达到了超出个人经历空间以外的程度,这样的追溯才算是回忆。”②庞余亮在《五种疲倦》中的乡村记忆,既是他个人的家族记忆,也是众多的跟他有着相似经历的知识分子的共同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书写“超出了个人经历空间”。此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庞余亮的乡村记忆书写体现为散文和诗歌两种文体形式,他的诗集《五种疲倦》和他的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之间形成了密切的互文关系。

“秋风还在吹向我的故乡/ 我在默默/ 为背一捆草回家的妈妈祈祷/ 秋风在吹,吹长了她的白发/ 请不要,不要吹弯她的腰”(《秋风辞》),这是一个平原之子心灵的颤音,也是众多心灵共同的律动。

二、日常:时间与事物“缝隙”中的诗意

不管是乡村生活,还是城市主题,庞余亮绝少写大场面、大主题;相反,他的作品多从生活场景的瞬间出发,在事物和时间的缝隙中,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的火花,并因此演绎出对事物、对人生的哲性思索,且由此创造出具有平原底色的诗性之美。除了亲情书写、乡村记忆是相对集中的主题,庞余亮特别专注于瞬间、细节的描写,擅长在貌似没有关联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或者,赋予常见之物以新的属性,从而创造美学上的张力。在“虚”中见“实” ,从“无”中生“有”,这是诗歌独有的魅力,也是想象力赋予诗人的“特权”。

庞余亮总能从最常见的事物和现象中超逸出来,由此及彼,从有限引向无限。比如,这首《草说》:“他们踩着草远去/ 一些草被踩得弯下腰去/ 一些草也就慢慢地挺起腰来/ 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又有一些人踩了过来/ 一些草又被踩得弯下腰去/ 一会儿它们还会挺起腰来/ 看着那些人走远的背影”。诗中这里所写的场景是大多数人所熟知的,诗人以一种十分平缓的语气,似乎只是对一种表层现象作冷静、客观的描述;然而,“草”在这里却不知不觉地被赋予了人格,它“被踩得弯下腰去”“挺起腰来”“又被踩得弯下腰去”“还会挺起腰来”;诗人在这里既是在写草,又不仅仅是写草;至于草在最后“看着那些人走远的背影”,更是从“无”中生出了最有意味的“有”。可以说,这首只有数行的短诗,包含了人生的无穷哲理。它让我们想起艾青《礁石》中的诗句:“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只不过,庞余亮的这首诗在表现上显得更加含而不露。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庞余亮的诗歌时常显露出“玄学派”诗人的一些特点,即善于从身边事物生发开去,由“微”见“大”,由“特殊”上升为“普遍”。同时,他的整个诗歌创作中,始终隐含着一个抒情主体的形象,他是一个孤独者,也是一个观察者和沉思者,更是一个探寻者。这个形象在他的诗歌中,又常常是一个言说者,以“我”的身份,以一种先知的视角,对“你”“你们”“他”“他们”言说着世间的种种情形,以及“我”所持有的人生姿态。“你要知道,愈高的枝头/ 愈是摇晃不已,比如中年的胃总是/ 在疼,但并不出声/ 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还有孩子,在枝头上摇晃不已/ 风在吹!风吹个不停!/ 对待生活,对待贫穷和幸福/ 我们都应该把眼睛闭上”(《 愈高的枝头愈是摇晃不已》),在这些诗行中,从小说叙事学的角度看,包含着一个全知全能的“我”:这个“我”处于人生的制高点,向众生讲述着他的人生感悟。“你要知道”中的“你”,从语言学上讲,不是一个实指,而“我们都应该”中的“我们”同样是一种泛指。但这不只是语言学上代词表达功能的问题,它体现了庞余亮作为一个冥想诗人的语体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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