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悠悠梦境中化作深秋的红叶

作者: 刘立云

如果你读过豪情万丈并铿锵作响的中国现代军旅诗,比如田间写于抗战时期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未央写于抗美援朝的《枪给我吧!》:“松一松手,∕同志,∕松一松手,∕把枪给我吧……∥红旗插上山顶啦,∕阵地已经是我们的。∕想起你和敌人搏斗的情景,∕哪一个不说:∕老张,你是英雄!”比如公刘抒写和平戍边的《西盟的早晨》:“我推开窗子,∕一朵云飞进来——∕带着深谷底层的寒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采。∥在哨兵的枪刺上,∕凝结着昨日的白霜;∕军号以激昂的高音,∕指挥着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再读读几十年后他们的晚辈艾蔻写的《最后一课或春日美好碎片》,你会发现,后者和前者在诗歌观念、诗歌语境和诗歌所反映的生活等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第二十五次,我讲授原子轨道

给微小粒子们排兵布阵

理论是一只猴子,它智慧又狡黠

翻着跟头无限循环

将所有轨道拆解,打乱

让无规则运动的分子悬停在

充满任何可能的角度

当光子辐射能量

电子由基态跃迁到激发态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读艾蔻这首诗,按照我们的阅读习惯,诗的末尾应该有一个问号,可是没有。这倒无关紧要,一百年前生发的中国现代诗——我们称为中国新诗,讲究错落有致,基本不用标点。我们觉得应该有个问号,当它有就是了。

问题是,有了问号你就知道它说什么吗?未必。虽然诗人对我们已经足够耐心,足够科普,足够循循善诱。比如她把原子理论比喻成一只猴子,告诉我们它“智慧又狡黠,翻着跟头无限循环”,但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原子轨道”“微小粒子”,不知道在原子轨道上循环的微小粒子遵循什么样的运行规律;“无规则运动的分子”必须在什么状态下才能实现“悬停”。如此一问三不知,你怎么知道电子运动“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当然,这些艾蔻知道。而且,不仅知道,她还是那个“第二十五次”站在讲台上“讲授原子轨道∕给微小粒子们排兵布阵”的人,一个化学老师。

是这样,艾蔻在一所军事学院教化学,对“当光子辐射能量∕电子由基态跃迁到激发态”了如指掌。她的职业就是给军校学员授业解惑,指点迷津。

而我在这里指出这些,其实就说到艾蔻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了:与她的军旅诗前辈大不相同,艾蔻出身名校,是个高智商和高情商的理科生,18岁那年以能够被清华录取的高考分数被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录取。别问她为什么不上清华,本名叫周蕾的小姑娘当年就喜欢那身军装、那身飒爽英姿的国防绿,愿意在直线加方块的旋律中锤炼自己,谁都拦不住。毕业后她没有去科研院所,也没有去戴着骷髅面具、脚蹬高筒雨靴的防化部队,而是被分到石家庄白求恩军医学院教书。准确地说,是个大学老师。我们感兴趣的是,她为什么教着教着化学,忽然又跑去写诗,而且一写多年,至今没有迷途知返的迹象。她写什么诗呢?当然写她钟情的军旅生活,写她任教那所军校一代代人追随的精神偶像白求恩,写历次大阅兵都有的女兵方队。都知道白求恩1938年从加拿大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加抗日战争,1939年10月在河北涞源县摩天岭战斗中抢救伤员时,左手中指不幸被手术刀割破,细菌感染后转为败血症,在河北唐县黄石口村逝世。之后以“白求恩”命名的军队医科学校在战场上前赴后继,创造了让后辈们引为骄傲的业绩。艾蔻走出学院荣誉室,在写着先辈们在广袤的华北大平原和高耸的太行山创造的这些业绩时,手一哆嗦,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严酷的战争,触到了在战争中啸叫的子弹、火焰、哭泣、呐喊,进而触到了牺牲、背叛、血泪和悲欢等等或实或虚但却异常残酷的事物。她被严酷的战争呈现出来的壮丽和惨烈、百折千回和去意彷徨迷住了。她乐此不疲,一发而不可收。经年累月,终于成了与战争纠缠不清的写诗的艾蔻、军旅女诗人艾蔻。

艾蔻与她这个年龄段的青年诗人,与这个时期的部队军旅诗人的显著区别,就在于她是带着特殊的教育背景,带着她所在的那所军事院校独特的光荣历史,带着她长期生活的河北省城石家庄的燕赵风骨,还有她作为知识女性的爱憎、优雅、阴柔和温婉,她认识事物的敏锐、迅捷和纤细,这种种因素进入诗坛的,因而她的诗歌写作从容、镇静、曲意回环,特别具有个人辨识度。

至于她的诗中偶尔出现几个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化学名词,我们只要把它们当成诗歌的自然生态就可以了。就像我们顺着诗人指引的位置向前走,它顺便告诉你路上还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草,你可以知道这些花草叫什么名字,也可以不知道;或者当你乘坐高速列车去某个地方,窗外许多站名和地名一闪而过,你看没看清、记没记住这些站名和地名,都不影响你的行程。不过,有时这些化学名词也会成为某首诗里的隐喻、意象或者特殊结构元素,那就与你遇到任何一首诗一样,必须重新去审视和剖析它。

艾蔻的军旅诗分两类,一类战争诗,再现传统教育和个人阅读所赋予她的战争印象,以及她对过往战争的理解、还原和想象;一类反映她熟悉的军校生活,从中我们能看到她和她的学生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面对未来。

艾蔻的战争诗,我认为是她诗歌中最有特色、最具军旅诗坐标意义的作品。她的此类作品通常都会讲一个故事,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我们熟悉这个故事,是因为它在战争年代确实发生过,我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陌生的部分,是她用节外生枝的方式对战争的进程和结局进行了新的解析,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换句话说,她的战争诗看起来是在讲故事,其实是用这个故事回味真实发生过的战争,试图找出隐藏在故事里的经验和深刻意义。

我读艾蔻这类诗作,对她的聪明、机智和对战争的领悟力深为赞赏。熟悉当下诗坛的人都知道,有段时间诗人们的跟风现象非常严重,一个人的题材有所突破,或者写作手法稍显新颖,许多人立刻蜂拥而上,迅速让那点突破和新鲜感发出臭鱼烂虾的味道。典型的例子是草根写作,诸如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是如何穷困和窘迫,又是如何单纯和干净,因而粗糙的被社会遗忘的生活也能发出光芒。没过多久,这类诗层出不穷,诗人们争相把故事讲得出其不意,催人泪下,讲得水深火热;有的比着往悲惨里写,往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写。看多了这些诗,我不禁要问:用分行的文字满怀悲悯地讲个故事,哪怕这个故事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一首诗就完成了吗?如果诗到此为止,我们何不去读小说?我们不能忘记,诗的职责用惠特曼的话说,是揭示生活的本质,沟通现实与灵魂的道路。而讲个故事太简单了。艾蔻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觉得用诗歌讲故事仅仅只是一种陈述,关键要看你为什么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该怎么讲,尤其对待过往的战争,你写它,讲述它发生的过程,到底想告诉读者什么?正因为有了这些自我拷问,她的诗另辟蹊径,变得比过去的军旅诗更加繁复和深沉起来。

我们以《左克的小名叫:蚂蚁》为例。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这世上有种昆虫

遇到火患就聚成一个圆球

圆球滚动的过程中

外层的都会被烧死

即使如此,总是有新的补充上去

圆球持续滚动,外层不断被烧死

不断补充,不断烧死

不断烧死,不断补充

它们是一群勇士,用死来保护同类

使族类得以延续

故事像一个寓言,来龙去脉和境界交待得清清楚楚。但艾蔻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把故事讲成一个寓言,未免太轻浮了。接下来,她笔下的人物出场了:“很小就与蚂蚁玩∕她的小名也叫蚂蚁”。原来她写蚂蚁是为了牵引一个小名叫蚂蚁的人出来,她小时候喜欢跟蚂蚁玩,是别人眼中的一只蚂蚁。世界的庞大与生命的渺小所形成的巨大压迫感,作为一个即将展开的命题,就这样冷冷地摆在人们面前。我们能想到的是,这个从小跟蚂蚁玩并且叫蚂蚁的小姑娘,当她长大了,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却遇上了随时可能让她丧命的战争。艾蔻没有回避这一点,这时回过头来交待时代背景和主人公的身世:

那是个动荡年代,到处充斥着屠杀

父母参加革命,相继去世

她跟随愤怒的人群

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发传单、贴标语

却目睹更多的同胞倒在刀枪之下

旗袍不能再穿,毛笔字也不能再练了

十八岁的她,剪掉长发,奔赴延安

也就是说,这个叫蚂蚁的女性,原本有着很好的家境,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后,成了城里的一个洋学生。但穷凶极恶的屠杀者来了,打破了她的平静生活。在民族危亡面前,她毫不犹豫地投身革命,穿上八路军军服,站在与日寇血战到底的队伍中。在部队,她还遇上了痴爱的心上人。诗人很快意识到,这一切在文学作品里已是屡见不鲜,像她一样遭遇的城里姑娘在延安满大街都是。稍微特殊的,是这个在过去的语境里应该叫“在战斗里成长”的姑娘,名字就叫蚂蚁,当她“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里时,仍“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这里的潜台词,或者说艾蔻到此比她的前辈们多走一步的是,她冷静地告诉人们,革命改变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份,但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虽然革命成功之日,她可以继续穿上旗袍,婀娜多姿地与心上人结婚;或者去读大学,在南方或北方她向往的某座城市里过上幸福生活,但前提是她必须活下来,经受住血与火的考验;如果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理想与幸福?而这,就是一只蚂蚁的命运,一个人在战争中的命运。

后来,这个叫“蚂蚁”的女战士果然牺牲了,像蚂蚁一样被战争那只巨大而粗野的蹄子血肉模糊地踩死了。那是在“战友们横尸山野”的一次艰难撤退中,“为了掩护更多的伤员∕她暴露了自己,当刺刀扎进身体∕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被火烧死了,从圆球上跌落”。读到这里,我们完全明白了艾蔻的用心:战争中的人,无论你是军人还是老百姓,是将军还是士兵;无论你胖与瘦、美与丑,死亡都不会轻易绕过你。残酷的是,你死去还是活着,没有人在乎你,因为你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只能苟延残喘,随波逐流。最明智的选择,是勇敢地面对现实,与所有活着的人抱成一团,做一只向死而生的蚂蚁。不是吗?“有很多人被烧死了∕剩余的人,坚强地活下去”。

这首《左克的小名叫:蚂蚁》并非艾蔻的战争诗代表作,只是它比较典型地完成了对人与战争关系的探讨。但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她在诗里讲述的故事不比小说简单。再读她其他的战争诗,比如《白求恩与黄石口村》《涉县没有人听说过刘二柱》《坟里的王长远娶了媳妇》和《柳莺》等,你会看到,她的战争诗绝非清澈见底,往往人物套人物,情境生情境,意念叠意念,细节生细节。这很像她在那首名为《最后一课或春日美好碎片》的诗中写到的那种“当光子辐射能量∕电子由基态跃迁到激发态”的反应状态。换句话说,她时不时用她熟悉的化学生成方式构造作品,因而显出了她的得天独厚、独辟蹊径。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就像化学实验中的一台机器,看上去荧灯闪烁、波段跳跃、数字飞速滚动,任何一根神经末梢,任何一种细小的动静、声响、气味,都可能把读者引向一个全新的境界。故事看上去明明白白,如一泓清水,实际上山重水复、明枪暗堡,让我们目不暇接,于无声处听惊雷。

看得出《突围吧!女孩》是艾蔻的呕心沥血之作。作品写她任教的白求恩军医学院前身——晋察冀边区的一个简陋的医护培训班。1941年,在太行山名为梯子沟的地方进行了一次“反扫荡”。那是一次极其艰难的喋血突围,护送大批伤员转移的多为十六七岁的女生,放到今天还在读高中,是些青春绽放的孩子。面对2000多名日军的包围,手无寸铁的姑娘们恪守天职,在枪林弹雨中用身体拼死杀开一条血路,伤亡惨重。这与建国后被拍成电影的狼牙山五壮士壮烈牺牲属同一场战斗。但年轻女兵们惨烈的死至今默默无闻,不知道那里的泥土和野草是否还记得?艾蔻一定无数次地在校史馆流连忘返,她为她们哭泣,为她们骄傲,也满腔悲愤地为她们鸣不平,终于一天,她在这首诗里爆发了!

“请将书翻到第一百七十五页”!起句可谓惊世骇俗。开始我还认为是艾蔻在课堂上精心设计的开场白,其实不完全是;读下去才知道多少有些突兀但又合情合理地喊出这一声的,是一个穿过八十年尘土,如同梦幻般站在讲台上的英灵。是的,她是个少女!她站在那里开口说话,就像岁月带着烟火,春天带着花朵和露珠站在那里说话。在窗台上布满医学符号的教室里,访客们被惊得目瞪口呆。而被宣布翻到第一百七十五页的那本书,是一本什么书呢?是我们在学校陈列馆里看到过的那本厚厚的校志吗?还是作为诗人的化学教员自己编写的教科书?再或者是她自己的一本收录了这首诗的诗集?我觉得三种说法都说得通。意象的模糊性给诗歌带来了更大的弹性,更深邃灵动的想象空间。在此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想象和故事构造振聋发聩。接着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喃喃自语,让我们感到触手可及,却又不忍心触碰她透明又细嫩的肌肤,怕我们汗津津的手弄脏了她。但她说出的话,像春雨般淅淅沥沥,一滴滴恍若隔世地打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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