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观景台 [组诗]
作者: 祝立根奢 求
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
落日的火焰,让我向天边的雪山
长久地致敬,直到头顶星空
盛放最无垢的野花,能不能让我多采集一点
火焰的花瓣和星空的灯盏
你知道的,生活的矿洞那么深
我得用它们照亮,我无望的劳作
以及身后的孩子,他的脸还那么稚嫩
极 边
芭蕉寨的雨,还一直下在明朝
我不能用容积有限的身体
去装天空无限的雨水
万仞关的旧风,会一直吹往遥远的未来
我不能和它去比,谁会跑得更快一些
一生太短暂,我不能为五百年前的一队戍卒
风中吹裂,又吹碎的魂路图
凝沙成碑,“南京的柳树湾,
山西的大槐树……”替他们去哭坟
去紧抱一棵残柳或一棵老槐,我不能
替每一个走入雨水的人,减少一点点
天空降下的雨水,哪怕一点点
雨水落入陶罐的声音……昨天
送同为失业的表弟远赴曼德勒,喝燕京啤酒
灌不下的那一杯
我就让它们顺着我的脸、衣襟,流下来
落日观景台
白发在风中战栗的那一个
离开了,心中的雪山
开始雪崩;落日开始四处放火
展开双臂嘶吼的那一个,痛彻心扉的
嘶吼,在他也转身离开后
变成无家可归的
盲音;他们都离开了……那个狂狷的书生
悲欢过量的醉鬼;心怀雪山
登高远眺的人,从他的身体里一一走开
时光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宽容与抚慰
只留下了冷冷的空
一个人站在落日观景台上
他已不知道,他还在期待什么
或只是想安静地,坐在大火的中央
怀里抱着一块冰
山 巅
清晨,他把一只只陶罐
挂在青色的果子下,把晨曦
迎入林中,收集的果汁
一部分酿酒,一部分熬制糖浆
薄雾一座一座交出了远处的山丘
他就坐在脚手架上,俯瞰山下的河流
右岸的金塔越来越夺目
左岸的集市,传来了马戏团的喧嚣
他要去那儿,用树糖和树酒
换取流水送来的一粒粒金沙
到了傍晚,阳光金色的帷幔
飘动在树干间,他就坐在帷幔的深处
树叶上抄经,细小而缓慢的
黄金的笔迹,像佛陀在春草上的足印
夜晚降临了,他就侧卧在结满露珠的草屋里
身后的火光中,隐显着空空的陶罐
和贝叶经上明明灭灭的字迹
擦肩而过
坐在香樟树下的那个人
像我故去的四叔
上周,飞驶的高铁上
靠在车窗玻璃的背影
是不是我早逝的堂兄……我怀疑
死亡的真实性和绝对性
死去的人,是不是换了一个省份
一个身份,继续活在这人世上
走未走完的路,流淌或止住
同一片汪洋的泪水……这世界
有时像一个草台戏班
许多的一生,由一个人分饰
让我觉得我们的生,大部分是重叠和重复
没有什么值得期待……这世界有时
又如此幽深、辽阔,一个人的身上
埋藏着几代人的千山万水……
我没有权利去打扰他们,也不能
用我的幻灭,否认眼前的真实
就让那个贴在车窗上的背影,手指敲着
玻璃上的落日……落日向西
高铁向北,奔驰向燃烧的远山
让那个坐在香樟树下的人,没有眼泪
没有表情,没有一巴掌一巴掌的
命运的耳光扇在脸上
青 灰
灰色的羊奶果树,挂满了灰色的果花
占据了我大部分的视觉
它的侧前,是一棵矮一点的杜鹃
叶片的边缘已被烧焦,一场战争
还在胶着——不知道天空多久没有下雨了
蜷缩在它们根部的,正午的影子
那是一群饥馑年月的孩子……越过它们的头顶
是山丘上缓缓移动的白茅草花
……跟随着它们,我不知道将去往哪儿
假如是它们跟随着我,我亦不知道
我能将它们带往哪儿,安顿在哪儿
载 渡
右手的青菜,左手的诗集
他的小舟,载渡着一位旧诗人
白云的骨头,以及他人生的底色
穿过街头轰响的车流
如穿过乱神们互射的弹头……颤抖
如约而至,仿佛一种例行的检查
“你好!请出示今天的身份证”
每一次,风暴来临之前
蝴蝶扇动翅膀之后,他都会将青菜
诗集,互换一下手
再一次获得某种微妙的平衡
像灵魂在肉身的船舱里
换了一个坐姿,像一直迎面吹的风
突然从他的背后往前吹
天 光
只有老虎才能跳过老虎跳
在巨石和巨石之间
只有拥有老虎心的人,才能化身老虎
身上长出浪涛的虎爪、虎牙
发出老虎的咆哮……我迅速离开了那儿
一个心中没有猛虎的人
不能轻易置身于虎群中间,但我还是感到惊诧:
老虎跳出开阔的江面,一束天光
本应照亮一群杀气腾腾的虎背
照亮的,却是一片亮汪汪的和尚的光头
贡献史略考
没有一捧一捧的金沙
没有,一斛一斛的珍珠和翡翠
我已喝光了身上故乡的清水
没有丝绸,没有美人,我们的妇女
只会在江边哼唱送别或送葬的歌
记不清了,那天落在她们脸上的夕光
落在佛塔金顶上的夕光
谁更慈悲一些,不能再看一眼了
山脊线上,大象驮运的白云莲花
密林里,雨水洗净的孔雀翎……没有
没有白象,没有孔雀的怒翎
没有刃不留血的宝刀,没有违心的歌颂
和礼赞,屈膝下跪的软骨头——我没有
只有身上和心间,日夜兼程的伤疤和泪痕
我就是贡品本身,我能吞下刀子
吐出火焰,左手去往圣洁的雪山
抚摸雪;右手去往大海,采撷
一朵最干净的浪花,但都不是为了献给谁
只是为了完成,命运的仪典:我的灵魂
在来年的春天,会在一株野草上,一头牛犊
清澈的眼睛里复活——不管你们说我是可笑的
杂耍人,部落里蹩脚的巫师,最不合宜的
一名诗人……也不管你们怎样作弄我
唾我,用鸡蛋扔我,或将我钉在木架的最高处
迅 猛
下游水落石出的地方
一支溃兵,曾从那儿穿过天光
消失在历史的褶皱里
来不及在想象中细数,他们丢下的
惊魂未定的眼神;转身又看见
暴怒的江水,拍打巨峰的洄水处
盐茶道上掉落的人与马
不会比一块石头更轰响一些
我们都是心有预感和预备的人
站在怒江上的连心桥中间
我和诗人胡正刚,还在试图找寻
白云的仓库里,有没有
收藏着去往雪域或大海的小径
但头顶快速堆高的,一堆高过一堆的
灰烬,下游迅猛而无声的
亡逝和抽空,让我们所有的念头和谈论
都附着了一种沙粒摩擦的尾音
树冠羞避
从雨林往上走,是阔叶林
穿过疏阔斑驳的阳光
就进入裙裾缤纷的杜鹃部落
再往上,风吹碎的岩缝中
一张张鸢尾花的脸,比头顶的天空
还要蔚蓝一些……过此山时,埃德加·斯诺
曾在日记中写道,“人之所以为人,
乃是放弃了丛林法则”,内心的海拔
决定了每个人的世界观
大叶榕不会因为荣耀,雄踞于雪峰之顶
野百合,也不因肥厚的腐殖质
放弃它的迎风崖巅,各有各的坚守
和信念,也各有各的边疆与取舍……过此山时
斯诺一定见过绞杀、攀附、腐肉之上的兽脸花
之外的奇迹,去年冬,在高黎贡山深处
我一一分清了季节慈悲和欢喜的面容
也在丛林的底部,望见了无数巨树之冠
礼让而出的璀璨星河——植物学家谓之为
“树冠羞避”,即树冠与树冠之间,各自退让
留出的天空的边界,“让它三尺又何妨”,也
看见
垂落的星光之下,一片盛开的水晶兰
像失落的圣殿,一群仰望的孩子,天真的
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