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文的诗 [组诗]

作者: 晓文

谷,得雨而生

母亲一次次说起他们。已故的

外祖父母、祖父母和父亲

她说那些亲人和我们

都是像一粒稻谷一样在她体内发芽的人

她看着我们日趋饱满

但同时另一些干瘪在刺痛她

她说她想回老家去

守在山头,田间

她要给那些亲人播种另一片家园

她说这话的时候

布谷鸟在拐弯处等着雨

正送春天最后一程

风吹开母亲的身体

她所有的亲人在那里自由进出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似带有复仇的恨意和快意

被鞭挞的岂止

枝头纷纷跌落的玉兰、桑椹

及脚手架上的民工

窗帘后面

一个中年女人受困于斗室之内

面对一场暴力的雨

她似乎有申诉的意愿

她首先想到了一个词

“国泰民安”

可雨水高过她体内给出的悲悯

她接着再抛出一个词组

“爱和自由”。可雨点

更加稠密

像子弹穿膛而过

日复一日

随着黄昏的喉结

不经意地滑动

又一个白天被一口口吞下

暮色倾覆而至

有人携带人世的赞誉

回到灯火中

有人继续坐在黑暗中

反刍思想上的风暴

在每一个黑夜真正来临之前

显然

乌鸦的警惕

胜过人类的迟钝

小 满

五月的果实确实青涩

那微微上扬的小脑袋

顶着一场又一场丰盈的雨水

多么像当年爬往山顶的你我

尽管警世的碑文

刻在出发的地方

我们还是纵容嘴唇

在时光的杯沿

留下宿醉的恶果

于是,一些面孔

就这样消失

随花朵跌落于风光的枝头

那个被母亲追喊的乳名

——“小满”“小满”

也已被弃于闹市

如果可以

我想回到海拔适中的地面

抱紧一株麦穗

同时也抱紧一棵稗子

锋利的春天

我一直想写一首诗

写你划开我的身体

用犁耙上的春天

写灵魂与云层的惺惺相惜

写被闪电扯去最后一件贴身衣服后

的喃喃自语:

让我在你的锋利之上

多停留一会儿吧

我需要这种疼痛

将秩序之外的渴望唤醒

将腐烂的部分深埋

最后,可惜最后

我只能这样写:

当我一件件穿上衣服

我快速消失于人间繁华

一百年以后

何其幸运

大地一如既往地仁慈。收留

我们的仇恨和恐惧

并允许我们

以尘埃的身份赎罪;

允许我们

在风雨中继续沉默

等世交,也等宿敌

来认领彼此的卑微

当说起死亡和重生

我们会心一笑。只有

腐朽才会造就

永恒的虚妄

这个需要通过忏悔

才悟来的真理。我们

秘而不宣

万物都有春秋

时隔三十年

她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乳名

用黑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像抓牢一个护身符

她向我细述她的病情

“九年了,已经做了手术九年了,

我以为不会转移了”

她抹泪,掀起上衣

右胸处的疤触目惊心

我别过脸去

旁边的那口水塘

记忆中曾是一个菜园

当年才嫁过来的她

挎着一个篮子,哼着花鼓调

仿佛把一生的山水都种在菜地里

这个把烟火熏在骨头上的女人

如今腰身如秸秆

她在风中的倾斜

我用再多的方言也扶不正

光之所在都是奢侈

人群已经散开

你仍埋伏于一面镜中

掏出生活的内脏,投掷给

头顶上盘旋的鹰。再虚拟一个梦境

在梦境的深渊里

徒手练习跌落与攀缘

将一丛丛荆棘,当作

王冠上的玫瑰

在镜子的背面细数忧伤

——那些插入指尖的刺

哦,这虚妄的忧伤

它对外部世界始终保持的

那份警惕,让你在每一朵花

开得崩溃之时。确认

童话已随冬日葬于棺木

而你体内那场捂了半辈子的雨

正扶住灵柩

缓缓走入春天

姨妈一生的账簿

十八岁时

她携两腮绯红

交出一朵花的童贞

陆续得到七张嘴巴里伸出的小手

四十八岁时

她交出沟壑纵横的额头

在那些沟里种粮食、种炊烟、种孙辈喜欢的

星星

得到两袖露水的旋涡

六十八岁时

她交出混浊的双目

一只盯住堂屋下跑动的风

一只望向儿女讨生活的远方

得到比一口枯井还空荡的缄默

八十八岁时

她一下得到许多

比如痴呆症的眷顾

比如那副棺木随时为她

敞开的怀抱

她干枯的身子却在门缝里闪躲

好像为再也不能向尘世交出什么

而感到羞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