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章池的诗 [组诗]

作者: 杨章池

杨章池

会议纪要

三天以后,它躺在我案前

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挤干水分的词句,也被

滤出了天气和情绪,过程与细节

它代表我,又不是我:

一剂药凝视前世的植物

标准钢构件排斥生铁和煤

混凝土怀疑水泥和沙

芟枝蔓,矫偏执,精确

又茫然。

是的,更多标准表述传达陌生

更多“我们的世界和时间”消解“我”

哦这森严的秩序,哦这窒息的光滑

有所指向,又面对广场

简练,周到,不偏不倚

熨帖,微妙,似是而非

把一分为二分得泾渭分明

把对立统一缝得天衣无缝——

从来没有过那些争论,那些敷衍

从来没有过那些热气腾腾。

4月16日,巨雷劈出暴雨

改变频率以前,绵绵雷音

让父亲继续活着——

将两年前的僵直,放在又一张新病床,继续

说那些不存在的过往

看我们看不见的人

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轰隆如钟摆,一直摇晃着

他的1939年……”

现在,雷让我醒来,让他消散

留下滂沱的怜悯和感激。

导火线

这坍塌,这萎缩,这衰败

在接受最终检阅的时候

还剩下什么?

最里面一层是——

少年的贫苦、乖觉和讨好。

逐级向外,依次是——

青年的壮志和多疑

中年的耷拉,老年的荒唐、小气、偏狭

再向外——

专注和迂腐,清高与谄媚

温和与冷漠。

继续向外翻,是生活塞给他的假牙、支架

八十三年的迟钝、刻板和牢骚

哦这被规训、被打磨、被损蚀的躯体

刻录着:

有用无用的知识,大大小小的规矩,或明

或暗的世界观。

这些走过的路,吞下的空气和水,消化的粮食,

成就了他也牵扯着他的变故……

最外面一层,是他的

病,痛,不舍,爱和怨恨,好名声

和坏性格。

啊,请将它们连起来吧,

连成导火线,接通他

留在我心里的颤抖。

唤 醒

久违的晕眩重回——

爬竿至顶,天空扯住我的童年;

单杠上翻飞,“扑”的一声坠地如

掼下满麻袋稻谷;

高高跳起,大力翻腕,将羽毛球压出强劲

直线;

信任背摔①,那突然失控又突然

被捧起的感觉恰似失而复得……

梦是一根盲杖,领我进运动之林:

器械嘶吼,疣猪蹦

塑胶喘息,哗哗倒掉整个四月

以及过去的四十年。

注:①信任背摔是拓展训练中的团建练习,即一名团队成员站在高处向后倒下,由其他团队成员在后面接住。游戏旨在增强团队成员之间的信任和沟通。

轮 椅

把鞋子拿给我

把帽子拿给我

把拐杖拿给我

把轮椅推过来

你一直在喊,在哀求

花光了所有的脾气之后

你要起身,下床,到矿机厂巷子里去

端早餐,到乐乡超市去买藕粉

到红薯爷爷那里去

亲手选出最糯的甜

到不知交了多少钱的保健品店里去

兑现预存的健康。

轮椅,轮椅!

你乞请我们把你抱起来

放到轮椅上去——

只要能坐上去,你就能打败

可怕的,柴火棒细腿

重获支撑自己的力量。

而轮椅推到床前

眼神开始涣散

你知道它不可征服

它桀骜,像另一个你,等待着

歪歪扭扭地发动,向前

加速冲向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它是那根稻草,既用来

拯救,也用于压垮。

父亲留下的

每次靠近那间挂满照片的幽静卧室

我都要挺直身体。

每次路过城南康养中心

我都会轻踩刹车,在内心鸣笛

向着他八个月的疼。

我还会不由自主地经过中山路,

经过偏僻的老年病医院,好像他

仍然停留在呼吸机、心电图机、起搏器、输

液泵中。

拐杖,轮椅,长围巾,风油精,

皮帽子,老式眼镜,伤湿止痛膏,

共同组成一个破旧的、乱哄哄的父亲。

脑梗,高血压,冠心病,这些病

厄贝沙坦,阿替普酶,氯吡格雷,瑞舒伐他

汀钙片,这些药

变成一处处提示牌,箭头指向他。

而遥远的兴宁县、南开大学,身旁的进修学

校、北山超市、玉岭公墓

因为他的离开而聚拢来,像雾,又像亲人。

还有一位老船长

无法探视的那段日子

康养中心时常发来视频

端午节,一群老人在护理员小马的指挥下

唱《外婆的澎湖湾》

画面依次晃过白发、皱纹,

缺牙的嘴,青筋暴出的喉

最后停在轮椅上,那张痛苦的脸上——

父亲,在他离世前四个月,还能挣扎着坐起

身来

对着即将到来的遗忘,艰难吼出他的存在:

“还有一位老船长!”

立 春

机械在远方隆隆又是一夜

它们从未停止但刚被我听见。

铁锹碰擦水泥地面,声音细微:

在环卫工欲言又止的黎明

萦绕多年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雨的记忆》从钢琴房迸出,像泪水

少儿舞蹈班也饱含经久旧时光。

轮船出港,鸣笛唤故人

掌声也起,布谷鸟盘旋

父亲扔掉拐杖,蘸水笔

在轮廓渐明的广场写出正楷

温情稀薄而自由多么可贵:

他被年代压扁的脸,

在一百种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光。

只有在松滋

当白云路带活丝线潮巷

我的眩晕自愈了

当沿江大道领着民主路一阵小跑

我的血液就奔流得快了一些

当乐乡大道终于拥抱了玉岭北路

我的痛风明显轻了许多

望月路、云岭路和拖柴土路握一次手

我老旧的脉管就恢复一分弹性

当新修的松江大桥追上了云鹤路

我的脚步更加自如

新年,它们加速穿插,缠绕

就像无数座城市中的道路一样——

我曾路过、停留过、生活过的……

但只有在松滋,这些道路才能连通

我的脉搏和心跳

树抱石

它缠绕它:护着唯一的情人

它拥绞它:要摁死致命威胁

平生力气,无尽激情

都倾注在那扭曲中:

爱和恨

融为一体

只有把一部分交出去,才能将另一

部分,纳进来:

后天连体人达成的

倔强意志,雷电难劈,刀斧费解

持续窒息——我们在

几世纪的风雨中彼此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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