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荷包”[五篇]

陶渊明

陶渊明戏称“好读书，不求甚解”，这种“稀里糊涂”形容其过日子倒更妥帖。他很少谈钱，非因名士心结，是没有；经常说穷，非是不要面子，是真穷，“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肚子咕咕叫问题压倒一切，就违心出来打打官场的短工：“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他当过江州祭酒、桓玄属吏、刘裕参军等，工资几何，已不可考。405年，陶渊明54岁，叔父陶逵推荐任彭泽县令，南面八十一日，收入是确切的。萧统云：“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县令年薪四百斛，按月发放，米十五斛，钱二千五，十五斛日均即五斗。五斗多少？《梁书·何胤传》：“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斗米不尽。”可见能饱一个人足月。薪俸外，朝廷搞品官占田，官员可据品级领块公田，收获归个人。陶渊明占田三顷，本想种上酿酒的秫，鲁迅的说法是由于“县令太太不同意”，于是“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辞官时，陶令不想走，“犹望一稔”，即多收一季，因“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只得挂冠。隐居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忙时种地，闲暇教学，赚点儿“束 ”。“横财”是友人资助，《宋书·陶潜传》：“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不过，这种接济杯水车薪，还得换酒，且不持长，故一则乞食借贷，一则躬耕陇亩，“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日子不宽裕，“贫富常交战”，倒是种出一个田园诗人。

李 白

李白给人的印象就是“仙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把散金，钱怎么来的，鲜有人计较。其父李客是商人，花钱买过县尉，其少年家庭殷实，故可“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李白24岁离家，自称在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当时价格，一斗米大概二十至三十钱，足见富庶。时谚云：“贵如郝、许，富如田、彭。”李白27岁开始当了十年上门女婿，娶宰相许圉师孙女，日子逍遥。许氏亡故，李白和贵妇刘氏“合于鲁”，即未婚同居，其人虽不差钱儿，但老逼着李白搞个一官半职，仕途不得意，“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和刘氏分手，其被玄宗征召，犹不忘写诗出气：“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缘诗名，任翰林供奉，虽非正式官职，却是帝宾，由于“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李白以此钱东鲁买龟阴田，“一身自潇洒，万物何嚣喧”。职场失意，情场得意，李白二次入赘，娶了宰相宗楚客孙女，宗氏是他的粉丝，日子恣意。安史之乱后，李白加入永王李  幕府，“赐五百金”。受永王叛乱所累，李白下狱，被郭子仪等营救出来，投奔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由其奉养，醉酒狂歌，直到逝世。算起来，李白是个流浪诗人，非常简短的出仕经历算不上“体制内”，日常收入除了来自婚姻，就是粉丝提供了，这足以保证衣食无忧：“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他名气太大，馈赠甚多，汪伦一出手就是名马八匹、官锦十缎，一匹名马时价三万到十万钱，一石（一百二十斤）粮食四百钱，可见慷慨。李白还有一项隐形收入，就是“稿费”。李阳冰说：“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李白目前存诗文不足千，以此推测，平生不下万余，其中碑铭、颂赞、壁记之文与奉和之诗数量不少。收入可据《新唐书·皇甫 传》，裴度立碑， “饮酣，援笔立就。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 大怒曰：‘自吾 《顾况集序》，未常许人。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邪？’度笑曰：‘不羁之才也。’从而酬之。”李白“软文”收入之高可推想而知——诗人凭写诗而不是工资就能过上好日子，令人神往。

白居易

白居易的收入最好查找，好找到私房钱都藏不住，根由简单，他调了工作，发了工资，就在诗里“晒”。张固《幽闲鼓吹》云：“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顾况此语，似是玩笑，但白居易“当了真”，有钱不晒，难平己“愤”，经常晒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贞元十六年（799），白居易28岁中进士；贞元十八年，授秘书省校书郎，开始拿工资，他很满意：“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当时太平，斗米一百五十钱左右。元和二年（807），任 屋县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馀粮”，十斗一石（石有灵活性）一百二十斤，工资包括俸钱和禄米，仅禄米就够吃了。元和三年（808），升左拾遗，“月惭谏纸二百张，岁愧俸钱三十万”，当时天下大熟，斗米二钱左右。元和五年（810），调京兆府户曹参军，“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 ”，工资高得让这位首都市长助理非常满意。元和十年（815），贬江州司马，“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后来待遇提高了，“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小日子非常舒服。宝历元年（825），迁苏州刺史，“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不知不觉，禄米比首都市长助理高了九倍，显见富庶地区任职好处多多。大和二年（828），升刑部侍郎，“秋官月俸八九万”，秋官者，刑部要员也，比江州司马俸禄涨了两万。大和七年（833），授太子宾客，“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大和九年（835）辞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月俸百千官二品”。会昌二年（842），以刑部尚书致仕，“半俸资身亦有余”，退休金是任职时的一半。上两个闲官和退休时虽不实惠，却饿不到肚子。白居易一生当官，大半时间居高位，又是“诗魔”又是“诗王”的，名满天下，除了馈赠和灰色收入，“软文”酬金高得惊人。挚友元稹逝世，白居易撰写墓志文，润笔是绢帛、舆马、银鞍、玉带等价值六七十万钱的财物，白居易说：“予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看来因元稹家人坚持，他还是收了。

苏 轼

苏轼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东坡豁达，往往一见倾心、交心。其时，三教九流相互间“发红包”当作雅事，《水浒传》中人人切齿的奸臣高俅，据《挥麈后录》曰“本东坡先生小史，笔札颇工”，由小苏学士轼当礼物赠予小王都太尉，转眼发迹，权倾朝野。有人辑录苏轼有朋者307位，甚至推算约千数，苏轼沦落时能吃饱肚子，很大原因是朋友伸了手。治平三年（1066），苏轼兄弟护送父亲灵柩返乡，韩琦、欧阳修各赠银三百两和二百两。苏轼曾给陈季常写信说：“柴碳已领，感怍！感怍！”贬居黄州，马正卿赠地一块，收大麦二十余石。当然，赠予并非一味收取，也会拒绝，《与某宣德书》云：“自黄迁汝，亦蒙公厚饷。当时邻于饿殍，尚且辞避。”苏轼家庭规模甚大，约计三十人需供养，月费钱六十贯左右。北宋年间是中国文人的黄金时代，非仅政治束缚小，还因高薪养廉，一官半职即保生活无虞。苏轼的工资包括按月发送的正俸（俸钱、衣赐和栗禄）、加俸（职钱补助、钱物补贴）以及职田。熙宁八年（1075），苏轼知密州、徐州、湖州时，月俸二十贯、岁绢二十匹，岁罗一匹，岁棉三十两，岁职三十七石，岁禄三十石，职田八顷；元丰三年（1080）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时，月俸四贯半、岁绢三匹、岁棉七两、岁禄五石；元 四年（1089），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月俸六十贯、岁绫十四匹、岁绢四十匹，岁罗一匹，岁棉五十两，岁职三十七石，岁禄七十石，职田二十顷。苏轼25岁入仕，直至去世，一生为官，宦海沉浮，被贬时虽然凄苦，相关待遇不能完全落实，“资用罄竭”，赖旧日积蓄和旧友支援，吃饭还算不是问题。不过，苏轼终究是个诗人，喜欢搞朋友圈聚会，买买笔墨纸砚，赞助寺庙庵院，除上述，又收藏文物，曾费百金（一百贯）购买吴道子绘制木门板；蓄养歌舞团，“有歌舞伎数人，每留宾客饮酒”，难免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有“身如不系之舟”感。

辛弃疾

陆游有一首诗，唤作《草堂》，内容不说，小注值得留意，其云：“辛幼安每欲为予筑舍，予辞之，乃止。”幼安，辛弃疾表字。诗人中堪称侠之大者的，仔细算来，唯辛氏一人。他打算给陆游盖房子，固因同声相应，也说明家资阔绰。辛弃疾和其他诗人一副穷酸相有异，真个儿就是有钱花不完，标志之一是妻妾成群，除正妻范氏，其人可考的小妾至少7个：田田、钱钱、整整、香香、卿卿、飞卿、粉卿，这些小妾常在诗里出现：“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松说梦些。”“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辛弃疾竟似地产商，其上饶庄园名之“稼轩”，“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横八百有三十尺”，“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靡，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南宋一尺合今0.32米，故南北长约394米，东西长约266米，方圆十万平方米，竟是今日故宫的七分之一。辛弃疾“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最是动人，非仅作诗作秀，而是亲自下地，其曰：“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他一生共有九个孩子，加之呼朋唤友，花销甚巨，种地过日子尚可，发财就难了，他的“银两”自哪里来呢？辛弃疾祖辈和父辈任职金国，遗产丰厚是可能的，不过其26岁逃到南宋，这笔财产很难带出来，除非通过地下钱庄、当铺。岳父范邦彦官不过县令，难以赠予，这两个来钱的渠道显然堵死了。辛弃疾曾多地任职，历任知州、提点刑狱、转运判官、知府、大理寺少卿、转运副使等职，薪俸累计不少。任浙东安抚使时，月工资六万钱，职位补贴五万钱，公务接待费十三万钱，粮补五十石，职田二百亩，另外固定发放布匹和丝绸等，有人折算说其每月六百万钱合法收入，约计人民币五十万元，可谓待遇丰厚。不过，时人曾指责其贪墨，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任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一把火没烧，就被御史王蔺以“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肆厥贪求，指公财为囊橐；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罪名弹劾免职。绍熙五年（1194）、六年和开禧元年（1205），其皆以“贪饕”之名遭劾，甚至被指“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辛弃疾是否贪墨是一个严肃课题，姑且不说，但为人任气尚侠，仗义疏财，却是公认。岳珂说，辛弃疾偶然结交了一个叫刘过的朋友，就款待了一个多月，临走还赠一千缗钱，即一千贯，折合人民币约十万元。辛弃疾挥金如土，莫非和古龙小说中的侠客一样，有道上朋友赠送的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