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散文

作者: 耿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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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像一轮月亮,从生活乏味的时刻升起。

印 象

光像一场蒙蒙细雨,他朝县城东关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时候,低矮的建筑物,树木,天空和70年代的街道,还有班车,行人,都变成了浮游颤抖的光粒,一切事物都解体了,在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印象派绘画的时代,他第一次目睹了世界瞬间转化为光的粒子和颤动着的色斑,所有事物都发出它自身斑驳陆离的光。他觉得走在光雨中的自身也溶解在非实体化的洪流中。这是一种无对象的爱的洪流。他将搭乘其中一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返回学校。他年轻,无知,感觉到生命的更新,未来世界的不确定性。此刻,就像他置身于印象派风格的瞬间世界里一样,他的心也是未来主义的。他不知道他如何让一个破败陈旧的物质世界解体为一片战栗燃烧的光芒,让一个熟悉的地方变成世界上他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多年之后,光的启迪已成美之谜。

在那个世界的初生状态中,他身边和路过的一切事物都似乎在闪烁,一切都处在模糊不清的低语中。一切都古老、陈旧而新鲜。一切都贫瘠而丰富。就像在节日里。一切都被他的青春时刻更新了。关于世界的不可知论的光芒与心念的光明元素甜蜜而坚定地混合在一起。

窗 外

窗外是一条小路的弯道,树木掩映着它。我想象一条河湾。河湾拥有无限的美妙,甚至“河湾”这个词。轻轻地转弯具有无限的美感:在我面前的瓷器上,在微妙的话语中,歌曲中,在一个女子的腰身或建筑物上,海岸线和海浪,一条河流,此刻风吹弯的树梢——弯曲或转弯:一些事物和现象具备了这一特征就具有了秘密。转弯或弯曲之处是一个世俗世界的秘密。转弯犹如一个优美的动作,转弯是事物的动态和运动现象,不管是一条河还是一个静止的瓷器。转弯是事物向存在现身的时刻。它就不仅是被看见,而且是被感受,用我们心中同样的秘密的“转弯”部分。更多的时候我不看书,而是看着这条在我窗外转弯的路,它甚至使行驶过的车辆的噪声不那么尖锐。噪声不就是没有适当转弯的声音?

清 晨

清晨来到了街上,因为今天偶然稍稍早起,这个居住了多年的小城市居然隐约觉得陌生了,世界因为陌生而顿然别有意味。下着小雨,路面湿而清洁。云压得天空低低的,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涌到了表面。你甚至能看见雨线从云缝里携带着清晨的光一起飘落。就像你是一个旅行者,初次来到一个地方,因为一切事物某种程度的陌生,没有深度而直接涌到了视觉的表面。因为无知,陌生,周围的事物与他人才从你的概念中脱颖而出,他物的无名性涌到世界的表面,没有记忆,没有历史,没有副词定语的沾染,世界再次获得它们自己独立的形象。

观看之道

空气中充满了欲念、声音、呼喊。夏天。也许一切只不过是渴望的投射。你如此渴望形象,饥渴的心需要形象。一些老人站在路口,修鞋的,修车的,干脆:什么事也没有的,他们蹲在街口打瞌睡,在街头喝茶,为着看:他们比现象学家还需要形象,比画家还需要看。每日不停。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夏天期待秋天。每一个季节都值得等待。你一直在等待。等待生活。季节总会如期而至。但它们会带许多意外。

游动或掀开的皮肤

皮肤并不是自我感知的边界。一个人会把自己的空间感受为自身的一部分,把他的故土感受为自身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感受性皮肤似乎有许多条移动的边界。这些彼此重合或扩展移动的边界,都构成自身的感受范围。甚至还不止这些,一个人在大自然之中,在没有自身以故乡或祖国方式签名的时刻,一个人仍然把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风景带视为自身的,或把无垠的夜空视为属于自身的:这些是内心的母语中早已命名为自身肌体的隐喻部分。

自我与引语

他独白的灵魂是由无限的引语组成的。当他不再喜欢在写作中大量使用引语的时候,是因为他不再能够对引语和非引语做出边界清晰的区分。他在漫长的阅读史中,已成功地将他人灵魂与自己的灵魂有效地混同起来。

废墟中的书

年轻时他不止一次梦见闯进一间废墟,发现许多珍贵的书籍,就像回到了伏藏师和掘藏师的时代。书籍史上亦不乏这类被偶然发现的孤本经籍。如今在汗牛充栋的书籍中阅读任何一种发行量极小的书,都有掘藏师的意味。阅读一部书就是把它从遗忘中发掘出来。

象征交换

就说我现在,傍晚,从家里出来到学校去散步,一旦走出家门,就有多少事物、表象围着你转啊,能量的交流,你需要它。你脚下的砖路、土路、水泥路,传递给脚步和迈步的速度。砖缝里长出的草,白色和彩色的塑料袋,下过雨的泥土气味,在头顶哗哗响的杨树,树根周围的草,护城河里泥黄的水。不时穿过你身边的骑自行车或摩托车的。骑车的姑娘用一只手攀着另一个骑车男生的肩膀。遛狗的中年夫妇。生活的一切意象之流也穿过你。此刻,令你愉快的远不止这些,雨后湿润的空气,空气中的飞虫,路边上的麻雀,水面上低飞的燕子,老城墙,对面歇工的建筑工地,安静的被雨淋湿的脚手架、吊车。有许多个世界,别人的世界,他者的世界。麻雀的世界,古塔和城墙的世界,飞车姑娘的世界,建筑工人的世界,买西瓜水果熟玉米和烧饼火烧的世界。一切都能够作为形象被看见,作为声音被听见,犹如空气进入呼吸,交换着能量,更新着你的此时此刻。

表象世界

一棵树能够让你脱离你自身的愤怒意识。它在风中摇摆,不受非人性的野蛮事件的伤害。在雨水中它也不觉得无奈。一棵树有另一种生命轨迹。如果不从经济作物的目光看,窗外地里的豆秧、落花生、瓜田和小树林子就是一个单纯的表象世界。就经济眼光而言,它们包含着社会生活的一些悲剧因素,而它也能够作为纯然的表象世界,脱离了政治经济学的现实,在云影在鹅黄色的花生地上缓慢移动的瞬间。

空 缺

所有的片段都标明了书写的空缺之地,显示着空白、空隙,连续性的断裂,消失的东西。因此,也就存在着一种可能:事实上所有的片段都能够连接起来。背景或语境就是连接片段的东西。通常背景或语境是某种描述性的东西,平庸的东西,所以它就被省略了。但也许:语境是无法叙述的,它缺乏确定性与范围,过于深邃,在视野的消点之外继续延伸。面对背景,语言力所不逮。连续性的缺失或连续性的断裂,是发生在更大的背景中的一件严峻事态:因而长篇小说、历史、哲学叙述同时丧失了连续性,成为碎片。碎片化也发生在人的生命之中:意义模式、目的论、自我统一性等等的丧失,使任何有时间长度、连续性的感受都解体了。一切事物都因此而堆积在瞬间或空间之中。存在物从时间历史维度折断,纷纷落入堆积的、巴洛克化的空间。堆积造成了重复、碎片、拼贴在一起的东西:非同时性、不同空间维度的断裂性的同时性,非同时性的事物短路式的空间并置。从报纸新闻网页信息心理疾患梦幻感受,它是神话的现代病理性的相似物。现代叙述结构是结构一词的反面,在此意义上,现代小说不见得比随笔集更具有结构性功能。结构是赋予细节与片段更深刻含义的东西。而结构的解体把一切重力压在了细节与碎片上。我因此克制了将随笔变成小说的欲望。但永远存在着赋予片段以语境的巨大诱惑。

碎 片

碎片是不同的,如果知道结构,碎片就能拼贴起来。然而,没有人知道“它”的完整肖像。而且,剩下的碎片是重复的,某些部位的碎片急剧增多、累积,而致命的部位没有发现,所有的碎片都偏离了一点点……位置。没有能放在中心的。没有产生结构的碎片。碎片自我重复,徒以繁多掩盖关节的缺失。

保持饥渴感

这是一条格言。我无比讨厌格言,因为格言切断了语境,并装作适合一切语境的样子。但我为自己保留这样一条准格言。清晨——口渴时,不,身体感到渴的时候——大口饮水几乎是幸福的。饥渴感唤醒了身体。内心也一样,另一种饥渴感唤醒了整个——我不愿说“存在”这个讨厌的词。那么——保持饥渴感,因为餍足感比一切都可怕。除了水,每天清晨随时醒来的就是对新书的饥渴。赞美饥渴。赞美对新书、新事物、陌生的东西、不可思议的神灵、不可知的生命归宿和意义和……一切的饥渴感。但愿那些饥饿中的人们、喝不到干净水的人们饶恕我,一个格言式的错误。

从物质中提取

约翰·伯格发现,现代绘画的透视法则,观察焦点与视觉消点的出现,来自现代建筑物的结构与视窗的存在。现代绘画的基础技法是现代建筑物的窗口所标定的。也许,移动着的车辆、船只的窗口也具有这一功能。至少从车窗望去与移动的连续绘画(电影的发明)更加相似。这意味着我们一直在从物质条件中提取精神能量。

美是负熵

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是增熵的。一首诗、一支古歌却不会因为重复吟诵而丧失其意义——我们是否把这种历时久远却依然在持续生成的意义称为“美”?只有美是负熵的。一支古歌的美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一首诗的意义不会因为重复而耗竭。反之则是增熵的话语。流行音乐之所以流行,恰恰在于它是迅速流逝的,意味着经不住重复就耗尽了其有限的意味。这是否意味着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就不该写出?除了那些必要的、在某种语境下具有社会伦理功能的话语,只阅读一遍就耗竭了的话语即是废话。除了提供证词,除了诉状,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就不该被写出。在一切以真理面相出现的权威话语、一切声名显赫的名字都成为一些模糊的符号的时候,一首古诗、一支古歌的美抵抗着普遍增熵的世界,超越一切毁灭与灰烬。

重 复

诗与音乐,是因为自身的符号序列构成了重复的秘密反而得以摆脱因重复而式微的命运吗?重复因此成为一种符号自身的更新机制,由此更新着符号与意义的联系,避免了意义的耗散。断言不是结论,断言只是一种猜测。

清晨的形象

清晨,推开二十层楼上的窗户呼吸着这个西部城市夏天凉爽的气息。看见下面网球场上有人在打着网球。对面的那个身影即使在如此高的地方也能看出身手的矫健。网球场周边的杨树使着运动装的身影显得同样挺拔。吸引目光的是那种身体运动之美。这一身影的闪烁竟然像包含着什么意义似的从心中轻微地爆裂。她赋予这个清晨无限隐含的魅力。她伸展的肢体曲线,她划动的弧线,网球的抛物线,围拢的白杨叶子的哗哗声,赋予整个城市无以名状的意义。

维吾尔庭院

一座维吾尔庭院。在喀什噶尔。夜晚,我走过了一段安静的林荫路之后,遇见了它:犹如看见了幸福和奇迹。它华美的装饰,如维吾尔族姑娘的纱丽与先知的话。它的修辞诉说着美即真。诉说着一种与我的世界不同的、清晰的、高雅的、乌托邦式的方言:如先知的话。一座夜晚的维吾尔庭院,似乎象征着安拉与群星在地上的支配。庭院里的无花果树、葡萄和石榴是这话语结出的果实。多年后在海岛的一个布满阴霾的雨天里突然回到了那片刻的、终极的安宁。我全部的生活道路却与它无缘,连同它的先知与女人。偶然地相遇时证明永久失去。

荒 野

在荒原上行驶过久,它就开始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同时在那里成为一种语言与沉默。它的单调的统一性消除了所有的语汇,所有的语义都像泉水一样蒸发了,这是语义的饥渴。所有的语义都变成了海市蜃楼。烈日下的荒原上,一种巨型生灵就在附近喘息,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沉默之中。似乎是一只神兽,在提出需要人终其一生来回答的谜。而一切沉默都意味深长——问话提出之后的沉默。你开始明白非洲荒野上的雕像只是荒野的化身。荒原是原始神灵还是虚无的化身——此时大片胡杨林出现了,它们果然消除了居心叵测的沉默。美是一种宇宙论的现象,不幸的,善却不是。

未完成的叙事

一个形象的秘密似乎在于她是某种理念的肉身化,是某种较为完善的摹本。而不美的,只是理念的退化形式。这里的陈述句都是问句。它仍旧不过是欲望的伪装吗?一个人走过,她携带着多大一个磁场,一个辐射区。事实上,她携带和散发着的动人气息不是在她那一方面,而是在感戴者的心里。当然也不是,他们都是被一个秘密包含在其中,而非他们是包含者。一种事态,如果找不到修辞,就失去了叙述它的动机。我企图叙述一件事情,而半道上放弃了。写作的愿望从内部消失了。意义是类比的真实。

知 识

一个人在和田河的石头堆里采玉,而珠宝商的周围都是现成的良玉。专事贩卖者比探索者拥有的多。采玉人通常是一个穷人。但他拥有发现的能力,只有他是一个发现者。

清 晨

清晨,这是一个别样的时辰,清晨像一个美好的事件。清晨是我每天都愿意接受教化与洗礼的个人仪式的时刻。愿意为它做一个见证,每天,有如王阳明所说:“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

每次我醒来时,看见窗外的地里都有人在干着农活儿了。语言是我的土地,我的工具,我的收成。如果农民将被允许埋葬在土地里,我也将被埋葬在我写下的语言中。过多的语言使某些东西支离破碎了。过多的诗味、过多的深刻透支了它。我为我的勤劳而担忧。过去农民懂得让土地荒废,为恢复其有机性使之处于休耕状态,现在则依赖无度滥施无机肥让作物生长。写作的技术就像无机肥——

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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