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草本诗歌或凡俗人间的深情诉说
作者: 王永作为70后的女诗人禾秀,“出道”虽晚,但近年来风头甚健,佳作迭出,并渐渐形成个人风貌。禾秀曾说:“诗歌和人一样,自带一种气质,在写与读的过程中,一个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灵魂对视也就完成了。”那么,且让我们在对她的诗歌的阅读中来一次“灵魂对视”吧。
诗如其人,人如其名。笔名,也是诗人的精心创作,而且带着诗人的个人趣味、自我期许,是了解诗人形象的一个重要符码。禾秀这个名字,是温婉的轻盈的善良的女性的(尽管历史上也有以秀为名的男性),还带着淳朴的乡野之风。行文至此,一个词语蓦然跳进了我的脑子:草本诗歌。
禾秀的诗歌和草本植物一样,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乡野泥土的气息。禾秀生长于农村,与滦河和碣石山为邻。可见,乡野的生活和体验是她诗歌写作的种子,而童年生成的“孤独”也成为她诗文中常见的词根。但她对乡村生活不是抛弃的,反而有着对作为生命根源的乡土的深深依恋,并且她的诗里也流露着对乡野简单淳朴生活的向往:“我的理想和你一样/守着火红的灶坑、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是馒头、红薯、土豆、玉米/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哪怕是一锅滚烫的开水,也是好的……”(《无限好》)。
禾秀的诗歌和草本植物一样,是贴近大地的。真实而有效的诗歌写作,并不是在别处和远方,而是在当下具体而日常的生活之中。诗人的视角也常常是向下的,深入俗世的。正因此,“晾衣绳”“蚂蚁”这样的日常不显眼之物,会屡屡出现在禾秀的诗句中:“一只蚂蚁正在往上爬/我把它轻轻拿了下来”(《关于石头》),“轻轻”一词道出了诗人内心的柔软。因此,她会关注到普通人的命运:“他们也在往家里赶/一想到家,他们的心会不会也瞬间柔软//但你知道,有些人也因为一想到家/就会像个战士一样,瞬间坚硬起来”(《一个傍晚》),人世的悲欢聚于一念之间,显示了诗人的悲悯和大情怀。
禾秀的诗歌有着属于草本植物的柔软和多汁,没有木质的僵硬和张扬,也没有金属的冰冷和锋利。这里说的柔软与多汁,是指禾秀诗歌中情感的丰沛和热度。禾秀说:“情感所在之处,即为人间。”她的诗歌不是靠技巧的炫耀,也不是靠思想的深刻和锋芒取胜,而是以深情见长。禾秀诗中的亲情叙事尤为缱绻动人。如果说《梯子》《雨停在傍晚》等诗是禾秀怀念母亲的诗作,那么这组诗里的《烟圈》《吃药》《我就不打电话了》则是写已步入老境的独身父亲。这几首诗写出了父亲的境况,也写出了诗人的心酸。对于此类诗歌,深情与真情是诗意生成机制的原动力。正所谓:“诗以道情,道之为言,路也。诗之所至,情无不至。情之所至,诗以之至。”(王夫之《古诗评选》)从中也可看出,禾秀是贴心的观察者。她善于撷取日常生活中“闪光的细节”,当然这里是闪着泪光的细节。如《我就不打电话了》:“母亲离开后,不到万不得已/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我怕发现是爸爸接的,会脱口而出——/爸,我妈呢”。需要指出的是,《烟圈》《吃药》表现情深而以克制的笔法写出,就不仅令人动情,而且动心了。
禾秀的诗歌像草本植物一样,有着“药用价值”,可以解毒疗伤。“一个人试图说出心中悲苦却总是词不达意/那苦就会莫名增加许多倍”(《给一个写诗不久的朋友)》,因此,像划开一根火柴一样用精准的、烛照幽微的诗歌“打开沉默的余生”是禾秀的主动追求。她说,生活的点点滴滴,“经过诗化的智慧,则会让生活反射出宗教般的光芒”。的确,令人动情、动心的诗歌拥有神奇的功能,能从一个心灵快速抵达另一个心灵,同时,这种感人之作天然地与同情、宽恕、悲悯等道德因素紧紧联系,而情感与伦理纠结一体,就能给心灵以宗教般的净化。她还自陈:“很多时候,诗歌之于我不仅仅是抒情、言志,更多的则是一种记录。记录那些让我疼痛的、动容的瞬间。”(《诗写絮语》)这样禾秀的诗歌就回到了诗歌的本源:诗言志,对于诗人来说,不被记录的人生不值一过。禾秀诗歌常有日常小小悲伤和清欢的记录,它们大都非常简短。这里当然有“少即是多”的节制叙述的主动追求,也有了言尽而止的自由与柔婉,从而有效去除了“为文造情”的硬性书写。这样就使她能够“粗糙地站在生活对面又无比自由而精致地活在诗歌里”。灵魂秘境,情感故事,以诗志之,为岁月留痕,为禾秀在诗中所说的“亲爱的伤口”疗伤:“所以,当我打量四周/‘痕迹’是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词/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称呼你是/——亲爱的伤口吗”(《青蓝》)。
正如禾秀所说,诗歌是“慈悲与智慧的结合体”。她的《雨后晾衣绳》归入妙品而无愧也。在我看来,此诗体现的不仅仅是诗人的观察力,也不仅仅是灵异的想象力,还有能体验那种“绝望的孤独和爱情”的诗人饱蕴爱和慈悲的心——而这,才是优秀诗人最可贵的素质。诗人的内心澄明,源自她日常的与万物为邻的慈悲,随物宛转,与心徘徊,观世界,观内心,然后观自在。《松塔》也是这样的神思之作,以我观物,游心内运,从现实中抽身,读者会和诗人一起体验那种别创世界(灵界)的欣悦和清新。此即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谓“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
禾秀多次谈到弗罗斯特的“始于愉悦,终于智慧”,这是弗罗斯特谈诗的形象时说的,但是禾秀的诗歌并不多见借助“林中歧路”“邻里修篱笆”这样的形象以寻求讽喻“意义”,也不甚注重诗歌的深层多元结构.她的诗歌更多是借助叙事性的生活细节。忠实于个人的感受,用细节的主题化表达“失去象征的世界”,以极为朴素的方式追逐生命和生存的意义,从平常的自身生活经验中洞察诗意,既解决了“云何应住”的内心迷思,也抵达了“不隔”的诗界。
还要指出,禾秀习英文,做翻译,但诗歌没有翻译腔,用的是洁净的口语,“不穿衣服的语言”(沈浩波语),即没有用过多修辞和陌生化的语言。她诗歌中的语调是诉说型的,不是吟唱型的,也不是宣讲型的。这种娓娓道来的语调对于读者是一种真挚的邀约。洁净的口语,诉说的语调,澄澈的语境,细节的叙述,直取人心的深情,这些使她的诗歌充满了质朴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温婉的,也是持久动人的。
(作者系燕山大学研究生导师,秦皇岛市作协副主席)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