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的诗
作者： 莫日根莫日根，达斡尔族，本名刘涛，1978年生人，现居廊坊。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著有诗集《一个人的无名对话》《今夜的祷告》《方程式下的行走》、文化散文集《风骨里的血脉》等多部。《风骨里的血脉》获2016-2017年度河北出版界“河北作家十部好书”。
小村
懂得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面向太阳
懂得因势而居、大小适宜、不偏不倚
千百年了，活成化石的小村
比一个道人更坚忍和慈善
所以有了紫气东来、来龙去脉、风生而水起
所以有了人杰地灵、安居乐业、修身而齐家
让过往的人，都想沾一沾这里的仙气
让我不觉想起更大的一片山脉
平原、河流、丘陵和草原
更多的一群人
守土而安
这场雨
这场雨，从早上就避免接触
却步步紧逼，一路追赶
把我从山西挤出，又逃向河南
再向冀地奔去
穿过青兰高速，拧过一片边区
终于，在沙河一带，追上了我
把我挤在傍山险路
劈头盖脸，不容分说，就是一阵子
这紧张的气氛直到过了邢台，仍没有缓和
曾经有一会儿，我指望着两旁的大山能帮衬着我
把雨挡在身后
但山里的雾太大了，大山也自身难保
不敢移步向前，雨水便乘机北上
为了避免被数落的尴尬
我献出了三十五升汽油、四小时的蛰守和
一罐速溶咖啡
这雨尾随着我，毫无意义
山那边的老岳父一定还在嫌弃
一大片麦地没有湿透
在华北的侧面，天气仍显得小心和秀气
整个平原都在躲雨
这几天，平原上的雨明显多了起来
日子日趋素净，还要再洗一洗
还可以洗得更彻底
冷空气由北而南，平原只是一管试剂
燕山外，人们提前蓄暖
在南方，也要卸下一些题目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在乌云的大伞下，我们撑起
小伞，像散居各地的信件
由远而近
像要急着告诉母亲：
备好黄昏的炉火
（以上选自《廊坊日报》2023年4月10日）
儿女书
是的，相对于人类浩瀚的江河
我们的缘分太小了，我们同在的时光
太少了
你的人间在一寸寸长高
而我，已平视尘世多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患
与你无关，当然，也与我无关
但一粒沙子会连接共同的疼
一个父亲会多一块疤
是的，我无权成为你的王者
如同你不想左右别人
但记住，你有一片主宰的邦畿
就需要一扇牢固的门
是的，众生都是行走的算式
但每一套题，都难解难分
（选自《沧州日报》2023年6月9日）
偏爱旅行
比谁都固执，偏爱旅行
额头就这样长在车窗上
看世界在身后行礼
一座座跳跃的山峰
一条条闪动的小河
鲁莽地进入，温顺地退出
我的生命就如此：不会再有
额外的精致
婚誓般囚禁在高贵的笼子里
——急速穿行
（选自《人生与伴侣》2023年2期）
节省
节省一块糖，一块额外的重
别让它稀释那些与生俱来的苦
节省一件衣服，留给简朴的葬礼
别让现在的繁华耗尽了体面的清淡
也同时，节省一些愤怒吧，只用于乌云
漏下的光
也节省一滴眼泪吧，别用反复的忏悔
消解泛滥的河流
还要节省一些风声
寄存于那些从未谋面之人
当他们想轻慢那一抔黄土时
在风中，静默如初
（选自《作家报》2023年4月7日）
我已跑成风的形态
我是被风推着走的
不知不觉地，就跑起来了
我看见，被风推着向前的人
不止我一个
有的已经完全淹没在风里
让我也涌起这样的冲动
可以裹挟更多的人
我已跑成了风的形态
但今天对于往世，还是过得太慢
而来生又过于遥远
其中的缘由
只有风可以解释
（选自《无名文学》2023年1月）
开江了
冰在水面上奔跑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看，多像一群有非分之想的孩子
想拼命挤过来，或是
在碰撞那些坚硬的水
未来的洪流，他们在向前冲
彼此靠着彼此
放空或是碰碎
他们总觉得自己的里面
还装着一些自己
那些水越来越满
看，那多像是一群孩子啊
看，那淹没的水就来自他们那里
（选自《新诗大观》2022年12月）
早晨
早晨太轻了，那些白霜、光阴都脆薄易碎
此时，一个赶路人要小心地抬脚、落地
以免带走一整天的安宁
鸟儿在石板上收紧衣袖
心脏走晚了，就会留在北方
一旦青春死在路上
我们的翅膀就只能保持形式的欢迎
在各自寻找方向的途中
终究是用晨雾来遮蔽晚尘
远景和近景反复切换
事实和表面都在变浅，变轻
有些记忆的毒
有些记忆的毒
很难从体内排出
即便蜕皮多次
它们依然插在坚骨的隐秘处
大夫说，断骨即可疗伤
老中医说，还要内外调和
那些历经的事件，不是砸断一根骨头
就会消亡
或是五行通顺，就长成好肉
别轻信灵丹妙药
别轻信快刀斩乱麻
对于受污染的河
形同白蚁光顾的大树
除了连根拔起，别无他法
（以上选自《三角洲》2022年12月）
心脏般的鸟巢挂在树上
这是浓密的日常
鸟从树上的心脏里飞出
逃离冬天
它们安静或是孤独地摇晃
我说的是：小如灯笼的心脏
血管那样清晰
不断地交出叶子，愈发清瘦
我说的是：心脏下那有力的枝丫
像手掌，像褐色的父亲
（选自《神州文学》2022年8月）
那些受命于人的云
太阳被含在一大团云彩里
出来得有些吃力
我看它费劲儿地攀爬了几次
云层太厚，索性不动了
彻底看不见了
其实不光太阳
这一早，目光所及
整个地平线，连着天
都泡在白色的大海里
那些受命于人的云一定
带着特殊的指令
这一早上，它们层层叠叠
显得拥挤又热闹
是不是，又一年快到了
它们忍不住都要来看看
那些地上的亲人
诊断书
那些化不掉的石头
都被装在肺里，装在医院的CT里
矗立的石像，时有游人来拍照
老旧的药方还在疗愈当事者：
忌怒、慎忧、勿躁
而心结，还长在肋骨的深处
潮水逐渐长高，脚印日益塌陷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才有明亮的啾鸣
合页
两者之间，一块破木板，会比严厉的说辞
更能抵挡千军万马
若是想实现严明与完整
就要在身体里种上铁钉
生活大开大合，留有罅隙
总在吱吱扭扭
边缘的触碰，需要一个旁观的第三者
需要用海浪来推搡柔软的狮子
需要滚轴来磨刀
因为所有的敌视都可以在圆弧里摇摆
和落下
缝补
坏了很久的拉链决定修一修
那辆老车的车门，想涂上一层新漆
厨房的排烟口应该重新打一个孔
一些危机会突然地发生，从不等我闲下来
还有些事情，需要补一补
比如，一周前拖欠的工作总结
答应儿子要买的玩具
CT里带着暗影的肺部
还有关节里流失的钙，舌头里丢失的词
好在，我手持一根好针
它不止用于刺麻穴位
关键时刻，还能缝缝补补
第六日
像鲸鱼在撞击失重的海滩
像大洋深处的留白，被藻类侵蚀
我和鲸的契约，缺少默契
这一上午，烦躁的时光
需要尖利的礁石竖在中间
需要一个刻薄冷眼的见证人
这哲学萎靡的上午，这鱼腹空洞的上午
我残留求欢的欲念
鲸群在疏远，潮汐还在往返
一大片荒岛，无法填满
是的，还有一大本书在等待
流浪的阅读者
总有些天日要重见
如果见不到，就见云，见陆地
见飞鸟和重逢之笑
水渠里
那些蛙鸣像饥饿的机器
在天桥下的水渠里，缓慢地摩擦
这个城市在缓慢地游荡，缓慢地吞噬
从我的左边到右边
星辰还是车海，也在喃语和蛰伏
真正的渴望都是这样
不是潜在水底，就是没于草端
而我，有更大的声音
停留在胸口
一个“啊”字，勒紧了多年
大雪到来之前
花豹有紧凑的身体
竹管有凝视的光
那片栅栏密不透风
我想探头看一看，看不到
请给我三分钟
让我想一想，如何才能进入
或是离开
鸟群聚而又散，落叶旋而向上
一切都是多么地漫长
相比之下，冬季只是一张草率的
自白书
泄诉的门已然紧闭
天空还在等待，更多的白还在路上
从属和相惜
各种声响的灵机一动
造成了大不同
侧面有风，耳孔里有钟鸣
而我，只想跳进一条河
代替那些断头路
那些路被落叶盖满了
在秋深处，叶子落下时
井然有序，男女有别
它们旋转得比爱情还要热烈
像一团火焰，燃烧后放空自己
我们和季节已彼此从属和相惜
就像一对老夫妻在寡言相视
左面
本来我应该是一个左撇子
为了写字方便，被扳为右手
为此事，左手经常向我抗议
它会在酒桌上不自觉地拿起筷子
或是在黑板前示威地拿起笔
它甚至教唆我的左眼看得更用力一些
于是左眼近视的度数大于右眼
左眼的瞳孔里多了一层白
我半边脑子里的乱东西，半副牙齿咬住的疼痛
也像发疯的草，沸腾的荷尔蒙
尾随身后
有时，当我弯腰时，影子却还是直直地站着
就仿佛我倾倒时，它还要代替我
保持谨慎的端正
就仿佛，那个仆人寄存在我的身上
虽然被禁言，但依然时不时
还要出来张望
（以上选自《中华风》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