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作者: 张定浩有信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写字。
你在客厅,纸片上画画,
努力从门缝塞进来。
有信,你说。
我就轻轻抓住一点点探进身子的
小纸片,抓住小小的你
给我的信。
以后长大了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隔着几千里山川,抑或隔着
一片海、一群人、一层土,
都好像
只隔着一扇门。
我在门这边,听见你大声地说
有信。
2015年12月27日
三角梅
我们所热切谈论的花
是三角梅的叶子。
三片玫红色的叶子
簇拥着
三颗小星
在它们构成的霞光中轻颤。
那些被眩惑的蜂蝶,
走近了才看清
叶与花的区别,
却一时也不愿意转身。
只好细细辨认
这些异乡风物,
并从中汲取
像从奇异的文字中汲取
微小的暗与甜。
2016年4月2日
樱桃
坐在火车站前的大树下
我们吃樱桃。一颗一颗
分享这宝石般初夏的果实,
咬开圆润禁闭肌肤,
吞食汁液与肉身,再吐出
坚硬而难以消化的心,
它们洇红了我们的手掌。
它们不可能再发芽,再长出
另外的春天,那些已发生的
不可能再重复。
你遂练习将这些死去的种子
掷入对面的垃圾箱,
如旧时欢宴上的投壶,
让我察觉,爱是太强悍的神,
它重新定义着,时间和空间。
还有半小时火车就要来了,
我们吃樱桃。
2016年6月9日
秋天
在陌生的园子里,采摘红果,
陌生人不知道我们的收获。
“我要那一串!”你指着
最高的枝头,那从蓝色苍穹俯身的
尚未屈服于重力的,天使,
我们仰首观看它轻轻颤动的样子。
这是秋天,许多树叶和果实被点燃,
这光焰灼灼,不亚于春天的花朵。
在幽暗的雾中寻找一个住处,
等待温暖的泉水把我们带回山谷。
2016年11月
山中
1
毕达哥拉斯的弟子们难以隐瞒
有关无理数存在的秘密,
那些小数点后不可穷尽的大军,
他们将踏碎夜与昼的秩序。
而我们是如何身陷陌生的山中,
沉默是如何附着于萤火虫的羽
坐在临水的阶前,分不清是什么
正在升起,又是什么正在降临。
但那些掠过虚空的夜叉乐观地相信,
新的秘密会在新的递归中形成,
正如愈是拥有就愈被拥有,
愈被拥有就愈加渴望。
此刻,整座山刚刚被群星开启,
无数人潜行其中,仿佛在找寻我们。
2
车辙绝迹的地方,泉水涌现,
最好的一截山路,需要步行。
石头路不滑,也不硌脚,
许久前是香道,现在也很香。
比如桃树上的蜜胶,
以及蜂在白海棠的蕊中,
在观看它们的间隙我们交谈,
又在交谈的间隙观看。
不远处,天使开始鼓动
新生的翅羽,我们一边感受,
一边用言辞将它们轻轻驱散。
3
这是你最喜欢的初夏,
我们喝下午茶,
在枇杷树下,
小女孩梦见她的城堡。
我梦见大水升起,
划桨看见很多年前的你,
坐夜车在这城市闲荡
不想停下来,像今天
我们说话不能停下来。
山中的白刺玫已经
编织好窄门,
等我们并肩穿过。
它们始终在那里,
像人世里深深的河。
4
你惊叹云朵的变幻,
我惊叹,你的美丽。
坐在窗台上吃西瓜,
抬头就看见雪山。
忽然就浩荡大风,
长街上没有行人。
我拥着你
穿越红海。
孔明灯在树梢,
孔明灯在夜空。
5
草原时常会忽然下起雨来,
而远处山坡明亮,
白雪照旧压住黑色的山。
白桦叶子如古钱币洒满山谷,
早晨湖面上有深深的雾,
一些树慢慢长成石头。
这些时刻都使我想起你,
这些不朽的时刻
都被你的不在所洞穿,
使我恍惚,
又教我平静。
6
你蜷缩在黑暗中,而我
斜靠另一处黑暗。
那些过去未来的你和我
能否理解此刻
正从你眼中缓缓涌出的
泪水,正刺破我沉默的外衣,
我曾以为是
无所不能的沉默。
我必须开口,
听虚空中自己的声音,
用言语衔取碎石将你填满。
我们都深深懂得,
那被火海包围的人
不过是想点起生命的火炬。
7
钓鱼人把钩线甩向冬天的海,
然后就如海一样沉静。
我们在他们身后寒雾里拥抱,
并目睹一团浸在烛泪中的纸片
如何燃烧成不息的烛身。
在整个城市中,
我俯身向你,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
一次次将我们充盈。
8
我们终于坐在午后明亮的山脊,
看收藏冰雪与风的松涛,
以及迎面走来的太阳。
这太阳穿过我们,
把我们的影子刻于白雪,
等到春天就融于泥土。
到时候我们就下山,
去危险的湖面行走,
再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唱歌。
2015年6月12日
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
只有先召唤出整个乐队
陈述欢乐与明朗的奥义,
钢琴才能以对位法的姿态,
缓缓接管尚不满足的心灵。
只有先用手的柱石构造出
一个难以塌陷的空间,
被敲击的琴键才能拽动琴槌
奏出深厚坚定的音符。
只有在音乐中,
一切凄楚与痛苦
才是被允许的,
尤其,
只有在莫扎特的音乐中。
还要不停地加以掩饰,
像是冬日脱叶的树枝抛入盐矿深处,
当它在春天被取出之时,
浑身缀满璀璨的晶体。
还依然可以奇异地回返,
在回返中上升,
借助爱的阶梯,
他获得了星辰般寒冷的自由,
2017年3月
雨
在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中,女主人公
向男主人公解释诗人与小说家的不同:
诗人并非依赖于素材在书写,
所以他不会陷入小说家常有的文思枯竭。
的确,如果一个小说家,如昆德拉所言,
是抽取生命的石头去建筑小说的宫殿,
那么诗人,就目睹生命长出青苔与裂纹。
不损毁,也不建造,
不占有,也无所依赖,
他从不担心经验的贫乏,
习惯在静默中领受心智的语法。
比如,此刻我们走在细雨中,
不断闪躲那些深浅不一的水坑,
你浅黄色的麂皮靴害怕泥泞,
倘使弄脏之后几乎不可逆,
如同感情。
可我知道,你又是喜爱雨水的,
因为雨水就是今天,
雨水就是突然降临的命运。
我们无法填满爱如填满欲望,
只能被迫一次次加深它,如雨水
一次次加深大地上的河流。
《终结的感觉》(THESENSE OF AN ENDING),
这小说名字,竟也是弗兰克·克默德的
一本文论著作的名字(在中文里它被译成
《结尾的意义》),
感觉即意义,奇妙的语言
收容我们所有矛盾,所有不安。
小说家以此向一位批评家致敬。
他们都相信,
一切意义,或者说感觉,
重复的、新鲜的、可能的和不可能的,
均来自那生于中间死于中间的人类
朝向严酷终点的探寻,或者说想象。
我想你一定会欣然同意
这小说家与批评家之间的珍贵共识.
多少次,对于我们的中途相遇
你努力从审美角度构思着结局,
多少次你怀揣终结的感觉看着此刻的你和我,
这个被我们闯入的,没有结尾和开端的世界
在下雨,
在你的脸上。
而雨,和泪水一样,总无法阻止。
无法阻止的雨将尘世砸出
大大小小的龛洞,里面呈放着
千万种欢愉与痛苦的姿态,
像白居寺里深藏的诸佛,
我们曾在其中盘旋,穿行,隐没。
据说肖斯塔科维奇每天晚上都拎着皮箱
站在电梯口,狠狠掐着烟蒂,
等待来抓捕他的人。
依旧是朱利安·巴恩斯,
为这个不可靠的、迎接终点的场景所着迷,
使之成为一部新小说的开端。
这种转换,抑或创造,
也许有违事实,却符合作曲家本意,
因为他说过,等待枪决,
是一个毕生折磨他的主题。
你看,艺术家都懂得
如何不为必然所俘虏,
如何把末日像台灯一样拽到眼前,
只为了看清空白稿纸,
和即将写下的音符,和文字。
但这绝非什么旧的结束孕育新的开始,
只有一次开始,一次结束,
这种一次性,才是意义或感觉的源泉,
是始终处于中间状态的恋人,
领悟对抗永恒与流变的天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