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分娩的诗意:咖啡杯中的落日与琥珀
作者: 郑茂明评论身边熟识诗人的诗作,既有常态化关注阅读的宽泛持久性,同时也有近在咫尺熟视无睹的遮蔽性,二者都不能更为客观准确地评价一个诗人。读唐小米的这组《光阴记》,我还是联系既往印象审慎寻求熟视无睹后被遮蔽的部分。
唐小米的诗朴素、率性、想象力丰富,有着独特个人视角,也有着较大的空间和自由度。唐小米是河北代表性的女诗人之一,作为女性诗人,尤其注重展露丰富的感性体验。她早期的诗歌《我有多少女人味》就充分显示出这一特性。
我有多少女人味就有多少大海味
眼中有十万颗盐粒、十万顷波涛
连沙都是成的,连沙都在荡漾
我有多少女人味就有多少蜂蜜味
舌尖有甜,甜里藏着狡猾的小刺
——蜜蜂爱过花朵后留下的毒
我有多少女人昧就有多少奶水味
体内有万亩良田
粮仓饱满,我有每个人都看得见的丰收
我有多少女人昧就有多少尘土味
从肥美的臀部到日渐松弛腰身,仿佛沟
渠围绕着盆地
仿佛从生到死都未曾离开过尘土
2010年前后,她的诗歌似乎在努力做一种调试,诗写相对于早期从感性的感觉出发,更加注重对日常生活的细节捕捉,在日常生活中审思和发现。这组《光阴记》显然是诗人在诗歌道路上不断自我调整的证明。比如这组诗中的《证词》《幸福》等,几乎全都是日常生活的影子,是诗人用对日常的敏感、怀疑、悲悯的特性,将这些最具有现场感的日常生活片段诗化后,揭露出的命运真相。而这一切,也是时间和岁月留给诗人的心灵过程。
唐小米的诗写得很机敏。甜中带刺,平中出奇,总会在诗歌某处冷不丁地扎你一下。她的诗在选材上随心所欲,信手拈来,接纳的同时却有着对生活的驳斥。《麻雀》就是这样一首诗。
相对于大城市和乡下,唐小米的内心定位更像是一个小镇,不为大城市的浮华吸引,又有着对乡间故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她日常写作的根基,也是她的光阴盛放之所。
以丰沛的想象于现实基础上构建更高的可能性是唐小米诗歌的一大特点。以实写虚、化虚为实是文学艺术的一大特性。小说家刘庆邦有一篇《小说创作的虚与实》的创作谈,总结了其几十年的创作实践,提到“我把小说的写作过程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从实到虚:第二个层面是从虚到实;第三个层面是从实到虚。它逐步升级,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难。从实到虚,是从入世到出世;从虚到实,是从出世再人世;从实再到虚呢,就是超世了。”他强调虚的定义,不是虚无,不是虚假,不是虚幻,虚是空灵、飘逸、诗意,是笼罩在小说世界的精神性、灵魂性和神性。
诗歌同样也存在虚与实的创作技法。写诗着眼于实打实,写出的作品易笨拙平庸。激发诗人产生灵感的往往有关于“外物”的刺激——借助对事物、事件的描述开启,依附于此,融入诗人的经验、想象、深度思考并进入一个更高的层面。于“此物”的一个近似的场域内展开、生发,进入“虚”的领域,这种虚是依附于实的根基上,让读者感受不到虚;这种虚接近于精神性、灵魂性和神性,接近于真相、事物本质。再以这种精神性和本质抵达另一种“实”。就像我们看一部电影,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演员通过演技给出的“情感”打动我们。“情”是真实的,它和人的本性相通。
这种想象力和虚实交互转化的构建在《咖啡记》一诗中体现尤为明显。开篇第一节极具吸引力:“一杯咖啡以西,一棵梧桐树/正在落叶/用一滴咖啡模仿降落的人,多么希望/光阴停在此时/而时间的旋涡/成为通往人生的另一处的/滑梯。”诗人通过喝咖啡观景的静态方式,通过丰富的想象把现实景物的宏阔、把硕大的落日容纳到一滴咖啡之中,在大与小、宏阔与微芒之间展开哲学思辨。与直接描摹景致相比,这种构建为我们带来了更多的艺术魔幻性,而且整首诗依然稳稳地扎入现实中。如同我们看见一件物品,它飞起来过,可是它原地未动。作为读者,我们感受到了这种愉悦的异质体验。
《空酒瓶》无疑同样具有这种构建,是一首优秀力作。“一朵玫瑰花,不属于酒瓶/但它插在酒瓶里/就像待在自己家那么舒服/就像它就是酒/那么舒服”,这种语言的构建与推进,紧紧抓住我们的感官。想象力和戏剧性的构建结合起来,虚实转换间焕发出无穷的魔力。
《一头牛在荒野里吃草》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具有张力交织与存在感荒芜的映射。整首诗只有几个简单的意象:牛、荒野、落日、草、阳光。诗人对牛吃草的方位的变换和光线的变换体察细致入微,“背对”可以理解为对光阴的未觉和忽略,“用犄角顶着滑下来的太阳”可以理解为对光阴的觉察和奋力抵制。而荒野的宽广和光线在草上的散漫无序的宏大附着,让牛吃草的速度减慢,个体存在的渺茫感、疏离感、荒芜感由此产生。通过牛吃草到吃阳光的转化,整首诗意境出现深层次的提升。诗中几个简单的意象相互弥漫、交织、映照,围绕“牛”这一中心主体衍生,各种矛盾(作用力)相互交织产生多重张力,为尾句蓄积力量,使得整首诗产生锐利之感。而锐利的另一个产生源在于用词与比喻的精准。从远处看牛吃草的姿态在光线弥漫的作用下“像是在吃草上的阳光”。由牛及人,人生存在与光阴流逝在不可把握和挽留的矛盾中产生审美深度。诗意大意在此。
唐小米的诗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自我态度。比如《野橡子》《海棠》等诗。野橡子在诗中作为种子,面临多种结果。海棠果也面临抉择,是被幸福地摘走还是空挂于枝头的腐烂,均如同人生的种种境遇。诗人给出了自我的选择,即人生态度的确立——让没有好结局的橡果长在心里,希望海棠不要烂在枝头,被人们幸福地摘走,呈现出诗人的人性关怀以及自我的人生态度。
再比如《我们太想找到一只苹果了》,这里用“只”而未用“个”,我想诗人内心至少赋予苹果鸟类动物一般的生命力。通过执着于“找寻”这一主题,呈现出人生“过程”的重要,而非吃苹果这样的结果,尽管最终承受悲伤失落的结局,但在人生无意的终局坚持了“找寻”这一过程的重要性和意义。《湖》《光阴记》等诗均体现了这一鲜明特质。我们在生活中持有什么样的态度?这也许就是诗人要呈现给我们的某种意义。
生活现场展示给我们的表象平实而普通,折射出不同的诗意可能。我更愿意认为“咖啡杯”是唐小米的无数个生活现场,咖啡中所包容的落日与琥珀,是赋予事物宏大和渺小两种明亮。而诗意就是光阴,诗人的光阴记便是专注于对这种生活日常微妙捕捉的岁月证明。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