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共振与诗学争鸣

作者: 马芸辉

主持:李建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嘉宾:阮雪芳(《特区文学》副主编)、慕白(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李磊(河北省作家协会基层服务部主任)、白月霞(青年诗人)

讨论者:王至(苏州大学博士生)、周文艳(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生),景立鹏(河北师范大学副教授),冯跃华、张高峰(河北师范大学讲师),汪霖霖、庞帅帅、贺姗姗、陈莹雪、李向东、陈瑾、马芸辉(河北师范大学博士生),王祁睿恒(天水师范大学硕士生)

李建周:此次活动是“诗歌联合课堂·评刊会”第11期,我们选取了《特区文学》杂志的诗歌内容。虽然《特区文学·诗》今年已经停办,不过回归《特区文学》的诗歌部分仍然保持了刊物一贯的诗歌风格。“选诗”和“十面埋伏”作为常设栏目,在当代诗歌领域特色鲜明,尤其是“十面埋伏”的诗歌细读,在争鸣中展现了当下诗歌的写作景观,从中可见创作与评论相互影响的诗意生成状况。和我们“诗歌联合课堂”明年要进行的诗歌细读直接相关。首先请《特区文学》杂志副主编阮雪芳具体介绍一下刊物情况。

阮雪芳:非常荣幸参加此次评刊会!《特区文学》创刊于1982年,是深圳第一家报刊社,也是目前深圳唯一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在四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特区文学》挖掘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为当代文坛输送了一批极具潜力的新生代力量。“选诗”和“十面埋伏”都是设立于2004年,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选诗”最开始由王小妮老师主持,当时的栏目名称叫“用最少的翅膀飞翔”,2011年改为“选诗”,至今沿袭了一贯的选诗向度,注重新人的推介以及诗歌的实验性。“十面埋伏”一直由徐敬亚老师主持,虽然栏目名称几经变易,但是其对文本细读的坚持没有怎么改变,到2017年固定为“十面埋伏”,分别由十位批评家围绕一首诗进行不同角度的批评。这些栏目既展现了开放与坚守的文学精神,也回应了刊物对当代文学的关切——如何契合时代精神、扩展文学多元维度,始终是我们办刊人探索的方向。

一、现代性的精神共振

李建周:在当代文学期刊中,《特区文学》是有辨识度的。主题发言环节,吕周聚、伍明春,包括主持人大解等各位老师都谈到了《深圳青年报》与《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这是当代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它以运动式的集群方式展现了新诗的现代性追求。《特区文学》尤其是我们今天讨论的两个诗歌栏目,在精神追求上与“大展”有内在的一致性。这种诗歌精神上的共振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侧面,这也是我们今天进行讨论的一个大背景。在此背景之下,诗歌面临的问题不仅是当下写作的问题,更是内在与新诗发展史的。

冯跃华:深圳作为现代化的传奇,几乎每个人都对“特区”抱有一些幻想。但通读《特区文学》,我发现其诗歌创作鲜少呈现出与现代世界相关的意象或内涵,反而大多聚焦于书写自我、吟咏山水。这种书写虽不乏佳作,如大卫的《峡峪河》,但这和作为世界之窗的深圳构成何种关系?在《特区文学》中,没有呈现一个“诗歌的特区”,直面都市生活的诗歌比较稀少。当然,《特区文学》中也有一些诗作展现了现代性的视角,至少让我们摆脱了某种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的时间幻觉,捕捉到唯有当代人才能感知的经验与景象。比如龚学敏的《舞剧》与《夜宿诸城重读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两首诗的可贵在于其中的反讽,诗人以反讽的方式揭示现实中的某种断裂。我认为这样的诗才能彰显现代诗的张力与复杂,体现强大的“消化能力”。

王至:说到现代性的缺失,我也有同感。“十面埋伏”里有一些诗作带有明显的中产趣味,呈现出“向内转”的倾向。这类书写往往强调城市生活如何在自然中寻求治愈,进而生成某种哲思,可能更关注于个人的幸福追求,像是“小而确定的幸福”。但这些诗歌既然能够在当下被写作、被关注,且吸引了一些知名诗人参与,是否也说明它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某些“症候”?我注意到世宾老师对第一首诗的评论里写道“只有思才能让我们获得更重的东西”,这也是我对当代诗歌的一个共鸣。我们只有深入思考了.才能获得一些不仅是表层的东西。

景立鹏:整体来看本年度栏目中的诗作“挑逗”起了我的阐释欲与批评欲,这种“挑逗”或许恰是文学阅读的理想状态——将读者从沉默的日常引入亢奋、挑战、茫然交织的“例外状态”。这或许正是现代诗歌突破浅表体验、引导我们进入更深层次思考的一种方式。这种“悬置”的过程,借用宫白云《雾》中的表述,即是一种“悬浮”感,一种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晃动感。在晃动与悬浮中,语言和生命都得到了一种新的敞开与丰富。从这个角度出发,唐晓渡老师的《甲午立冬怀陈超》或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作为一首现代语境下的怀人诗,它并没有停留在忧伤怀念或歌功颂德的传统窠臼,而是从与亡友读诗这一情境入手,深入挖掘生命的本质。读残忍的诗句、寒冷的诗句、凛冬的诗句,同时也是为年轻的诗人所钟爱的诗句。似乎是在暗示,对于年轻的生命而言,死亡的严峻从未远离,正因为能领悟到这一点,才能从容地去面对这种残忍、宁静,这是对生命的内在领悟。这种对生命的沉思,反映了现代诗歌在“思”的维度上试图突破表层体验的努力。

冯跃华:现代诗歌所展现的不确定性,恰恰是通过诗歌语言的“精准性”实现的。这种精准性就像一根刺,能够瞬间击中读者的内心。宫白云《雾》的第一句,一个“悬”字,再精准不过。再比如臧棣的《詹姆斯·鲍德温死了》,这是臧棣早期的一首诗,但非常具备辨识度,这种辨识度某种程度上是诗歌的精确性所带来的。所谓詹姆斯·鲍德温死亡的肉体,“是合格的”“看上去比死还要气派些”。我们也许无法理解什么是“合格的死亡”或“比死还要气派”的肉体,但是这样的句子又是如此的精准——语言、语境乃至精神上的精准。包括诗歌最后一句,“他在雪中变得乌黑,而后/雪在他的精神中变得乌黑”,再次将语言的精准延伸至语境和精神层面。

王祁睿恒:诗歌以语言回应现代的一大倾向就是口语化,但在《特区文学》的两个栏目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割裂——尽管“十面埋伏”栏目中涉及对口语诗的讨论,但“选诗”收录的诗歌中几乎未见口语诗的身影。唯一能归为口语诗的作品是刘川的《钥匙的迷失》,这也是我认为该刊发表的一组较为优秀的诗歌,但是否出于对口语诗的真正肯定尚难下结论。从整体风格来看,借用欧阳江河“中年写作”的概念,“选诗”收录的许多诗作更倾向于“老年写作”,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略显保守,但也确实展现了对生活经历的沉淀与反思。另一类可称为“老年知识分子写作”,例如龚学敏的作品,展现了一定的自省和忏悔意识,在思想深度上进一步展现出了现代诗歌的探索性和独特性。

贺姗姗:刘川也好,“十面埋伏”里的沈浩波、雪弟和倮倮也好,都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口语诗的内在尺度,彰显了口语诗的魅力。问题在于,口语诗的界限在哪?在诗歌史上对口语诗的争议从未停止,从早期白话诗到第三代诗人的口语写作,到后来的下半身、梨花体、羊羔体等。口语诗的存在一直使诗坛很热闹,但实际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刊物中读到的沈浩波、刘川的诗都是很不错的口语诗,以日常书写为基点,试图抵达现代生活的本质。但在网络上还流传着大量自称是诗的口语诗,它们读起来平淡如水,毫无诗意,更像是“口水诗”。在这种诗坛乱象中,口语诗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如果成立,它的标准是什么?“口语”和“书面语”固然没有高低贵贱,但是诗歌应该是有其内在标准和边界的。也许并不存在什么纯然的“口语诗”,口语诗只有在抵达“诗”的那一刻起,才能成为所谓的“口语诗”。“口语诗”更像是一种写作方法,一种以口语来消解宏大、反抗规训、追求异质的写作姿态,只有在语言与思想双重突破中,口语化才能成为现代性书写的有力表达方式。

二、于“埋伏”处破阵交锋

李建周:不同于旧诗,新诗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创作和评论也是同时展开的。新诗要为自己正名,就必须借助评论,可以说新诗天然包含了诗歌和诗论两部分。徐敬亚等人1986年组织的“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同样体现了评论与创作的双向共振关系。诗歌和诗论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形成一种相辅相成的文学生态。“十面埋伏”栏目正是这一良好互动关系的具体体现。

李磊:“十面埋伏”栏目确实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让我眼前一亮。每篇解读都极为细致,十位批评家从不同的角度解析品评,挖掘每一首诗的语言、意象、节奏和丰富的内涵。这种多维度的解析,不仅展现了传统诗歌美学的延续性,也给我们当代诗歌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框架和话语体系。对诗人和文学爱好者而言,栏目本身就像一扇通往诗歌深处的心窗,令人受益匪浅。尤其是一些独到的说法,更是此前从未在书上见到过。

景立鹏:“十面埋伏”一定程度上接续了“批评家联席阅读”的传统,同时也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歌编辑、诗歌阅读模式,是深度敞开诗歌文本、诗歌现场的重炮。通过精耕细作式的阅读,批评家们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深入触摸诗歌的语言与精神纹理,敞开了批评话语的可能性。当然,具体到栏日本身,也存在一些让人不甚满足的地方:第一,作品选择上,有少数文本缺乏足够的阐释空间和丰富性;第二,典型性、争议性、征候性的文本较缺乏;第三,从风格上,“中老年写作”倾向比较突出,风格类型不够多元;第四,从批评文本上看,批评的立场、风格、角度还欠缺一定的丰富性和尖锐性,甚至具有同质化倾向。

周文艳:“十面埋伏”这个栏目提供了一个诗歌批评的现场,让我想起上世纪30年代,在“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家的读诗会上策划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诗特刊”。但二者在诗歌批评的精神上有所区别,“诗特刊”的诗歌批评是真正的现场,开放、兼容、活跃,甚至不乏激烈辩驳和争论。但“十面埋伏”中的批评家,看似在批评的现场,实际并未产生真正的对话;看似在围绕一首诗做鞭辟入里的讨论,实则,不过是给它蒙上一层属于自己的透镜。

汪霖霖:“十面埋伏”栏目的名称极具历史画面感,这四个字一出,就是嘈嘈切切,金鼓迭起,剑拔弩张,刀戈相见,人马嘶鸣,一派浓重的杀伐气息。但回到栏目本身,历史的硝烟早已消散,眼前是一片岁月静好,映入眼帘的是“十面”,却没有“埋伏”。多篇评论叠加在一起,却没有产生让人兴奋和惊喜的化学反应。我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栏目应该选取什么样的诗作?以及组织什么样的评论?关于第一个问题,从栏目名称的气质出发,我希望看到的首先是争议性,有争议性就需要它不能是一首已经完全经典化的诗作。而目前刊物的焦点多集中于50年代至70年代出生的诗人作品,这一代诗人的文本无疑扎实成熟,也走在了经典化的路上,那么是否可以考虑将目光投向更年轻的创作者?如果栏目选择的是一首毫无争议的好诗,那么就要保证其多义性。它不能只是一首刚刚好的诗,而应该是个难题,值得批评家们用十面埋伏、多重战术来拆解它。第二,关于评论的问题,我认为目前栏目整体稍显温暾,对话、交锋的张力不够。或许可以尝试设置差异性较大的评论者,邀请不同文化心态、不同知识谱系和不同的生命体验的批评者参与讨论,从而造就层层叠叠的立体评价效果。

庞帅帅:“十面埋伏”专栏进行的诗歌细读,既是英美新批评的阅读方法,也是诗歌批评“圈子化”的一种体现。每位诗评家都有自己的知识谱系,对于诗歌的解读也具有不同的切入视角,精彩各异,但固定的评诗圈子容易导致疲劳化、模式化、僵硬化现象。《特区文学》在1980年代以先锋性、异质性著称,但从目前“十面埋伏”的栏目呈现来看,规训化、体制化的文学生产方式在多个层面削弱了《特区文学》原有的先锋性、异质性。以第3期的“十面埋伏”为例,对于臧棣写于1980年代的《詹姆斯·鲍德温死了》的解读,十位批评家中有七人从网上查找了有关詹姆斯·鲍德温的介绍,然后再进行文本细读,最后几乎一致地将诗歌推向精神象征的意义高度。徐敬亚老师似乎猜到了学院派评论家会如何对这首诗进行解读,转而另辟蹊径:“我不想复述网上得知的詹姆斯·鲍德温,我只是奇怪二十三岁的臧棣当年写得这么好。只能说明我们一生中忽略掉多少优秀文本。”作为栏目主持人,徐敬亚老师也在极力避免学院派式的批评模式,他有时通过文本细读,进而由文本上升到一种理论的提炼、概括,是一种“文化诗学”的诗歌解读方式,是由诗歌文本内部生发出符合中国本土诗歌经验的批评模式。

王至:徐敬亚老师的批评方式,也是我认为“十面埋伏”很新颖的地方,它在尽力避免单纯的解释或表扬,而是包含了深入的思考与理论建构。此外,我还注意到世宾老师的评论,他常常在解读中指出作品的局限性,甚至给出更好的创作建议,这种批评方式在当下的诗歌刊物里尤为珍贵。但我个人的建议是“十面埋伏”栏目设置的十位批评家可能稍显多,往往很多时候一首诗的意象和解读空间没有那么丰富,如果适当减少评论家人数,是不是会让批评更为精炼?或者像汪霖霖同学说的,起用一些风格迥异的批评家,会不会有更加多元的碰撞?站在读者的立场,我还是更希望看到一种交锋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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