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诗选

作者: 余退

作者简介

余退,本名曹高宇,生于1983年,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温州大学创意写作研究中心特邀作家。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著有诗集《春天符》《夜晚潜泳者》。

陆上行舟

我见过陆上行走的舟楫

被海风鼓动,空中划出的木桨

破开岛屿上浮动的白雾——

其实它顶在我岳父的头上

倒扣着,像一只巨大的木碟

我看他抓起泥马舟的两舷

将它翻转过来,顶着走向滩涂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很长一程土路

我觉得很惭愧,甚至不能确信

那股饱满的力量真的来自

他穿迷彩服的精瘦身体

平时他喝酒的时候,总是吃

很少的菜。我总以为那一刻他

被海神占据了,铆足了劲

要将陆上被困住的舟楫

都搬运到海面上去

空中菜园

那对小夫妻临时接管了

荒置的空中菜园,这里曾属于

住在顶楼的一位老妇人

我很惊讶老妇人可以劳作一整天

在烈日之下,戴着宽边帽

用手持的小铁锄在屋顶种出了

各式蔬果,小白菜、香菜、葱

都绿油油的。蒲瓜的藤蔓触须顺着

简易搭置的瓜架,爬到了

水泥栏杆上,结出田野里的瓜果

才有的个头。她告诉我泥土

是她从老家运过来的

施的都是有机肥料

我见过黑壮的蚯蚓在泥土外扭动

水管上爬升的蜗牛留下的黏液

此时,这块菜园的肥力

深眠着,那对小夫妻在考虑

将稀疏的酢浆草拔掉后

该种上哪些花草

溯游龟群

朝向梦中的岛屿,又一次

它们独自游过苍茫的海水

仿佛是潮汐召回了它们

在古老的港湾里,它们相互

追逐,以短暂的欢愉

沙滩上漫步的一对恋人

蹲下来和笨重的母龟合照

命运照顾这只幸运儿

躲过了无数发疯的渔网

在污染区,它们漂荡着

像一只只鼓起的塑料袋

仿佛都被洗净了。此刻

我亲爱的小奥德修斯

正在沙埋的一颗卵蛋里

烟尘中

我从未如此认真观察过

水泥搅拌车,看它银色的罐体

自旋着,震颤着红绿灯路口

当儿子在我的臂弯里

因更多重型车辆的靠近而发出

开心的呼叫时,他已在学语期

能发出公共汽车的英文近似音:

巴士。他挣脱我的怀抱

跑得离路栏杆更近点儿,回头看我

在他的指引下,我似乎闻见

汽油燃烧后混有埭口村

稻谷割刈的芳香,吸进了眼前

隐隐烟尘等量的欢喜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3年6期)

游向海平线

黄昏,海体的蓝色逐渐消失

远方的海平线依旧明亮

它是最晚消失的。我拖延着不肯上岸

只是游着,挎着一只跟屁虫浮球

四周更冷清了。体力充沛时

我总是能感到自己通体是银白的

是海里覆盖着鳞片的生物

甚至是海中暗自浮动的一截海冲木

不只是人之躯,是这个未知世界

轻浮的一小部分,是无形的

沙蟹行迹图

坐久了,直至它们误认为

我是一块礁石,或许我就是的

沙蟹一如往常般寂寞,从浅洞里

出动,风似的滚过沙滩

这些潮间带的海精灵们慢下来

开始吃沙,一团团的沙球被丢弃

犹如繁星。沙蟹的行迹图

在揭示真谛:美的存在如此盲目

而短暂。下一波涨潮的浪花

会将此杰作抹平,这样想

使我比沙蟹们更寂寞

大蓟花

孤岛多风,踩着颠簸的船头

跳到码头,我看见面海

斜坡上的大蓟摇曳在

午间海水耀眼的反光中

我首次察觉到这些荒蛮之花

不可予夺的野性美

吸吮着海雾里流动的盐分

晶莹的露珠挂在它们的叶刺上

梦的弹力

女儿向我讲述她梦中的天穹

一无所有,她只是在晴空中飞翔

她说那样的感受是:自由!

我羡慕她还不能完全懂得这个词的

沉重,以及隐藏的危险涵义

要放弃很多,我向女儿解释鸟所

付出的代价,骨架异常纤细

甚至因此丧失了肠道的储便功能

在飞行过程中会直接排泄

我意识到再这样说下去

未来是无解的。庆幸天真饱满

梦的弹力,至少此时

我也跟着变轻了,女儿说:管他的

岸边午憩

深秋的冷空气吹皱浊黄的海水

网帘上的紫菜幼苗在增厚的

肥力中快速抽芽;简易的码头

崩陷了几块青石,铁圆环

系着的几只泥马舟在浅海区

微微摇晃。烤饼是极佳的午饭

离平潮还有一个多小时

岳父母选了某处能晒着太阳的

礁石午憩。才一会儿,他们

就睡着了,何况远处国际航道上

运沙船的“突突”声像是催眠曲

岳母梦见了小孙女在挠她

她没有见到是那群四散的海蟑螂

再次聚拢,有只爬过她的手指

大杓鹬停在另一块礁石上

盯着滩涂里跳跳鱼闪动的身影

——在食堂里,岳母刷着碗

和工友聊起那些她无法

清晰赘述、前世印痕般的中午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12期)

海水是浊黄的

很多时候,空想没有一丁点儿用

还不如到海边逛逛。当手脚并使

爬过礁石群时,我有一只

石蟹的喜悦

刚刚换完壳,我顺着沙滩的斜度

下水——那是柔软的时刻

呜叫时,我更喜欢待在灰鹭的身体里

它体型大,悬停在气流之上

俯瞰自己的投影划着翻滚的黄浪

这里,依旧是众多神明掌管的岛屿

镇守我家岙口的是盘古庙

孤岛上的山羊

去往鸟岛的途中

我看到过一座孤岛悬崖上

攀爬的几团白云,哦,是几只

山羊。我问船老大

说那是被荒弃的养殖岛

逃离的山羊成了岛上的土著

因为缺乏天敌,它们开始近亲

繁衍。我看见一头高大的山羊

仰着头,羊角的尖顶被

海风擦拭,看着渡船上的我们

我总是在回想那群无主的山羊

是在替我们遗忘

过上了渔民祖先一般

孤寂的生活。它们肯定不容易

躲避闪电和暴雨

嚼着山坡上的矮灌木

听说有养民试图上岛抓捕

那些野惯了的山羊

就冒险走下更陡峭的峭壁

或者直接跃入东海

钻进黄浪之中

像一只洁白的海鸥

雨中独坐

在更暴虐的雨来临之前,我坐在

我家阳台爬升的绿植之间

晚春还是带来了疗愈的功效

倔强的小男孩又回来了,有几次

幼稚的我激励中年的我:

生命是沉浸。我们一起坐在铁艺椅上

我像将儿子抱在腿上玩耍的父亲

激荡着双重的勇气和喜悦

仰视着空中的雨浇着

头顶的藤叶,雨滴纷纷跳动着

顺着叶子滑落到另一片叶子上

我的头发已经湿了,接着是

我的脖子,我的惭愧,我的尾脊

歧路

蝾螈伏在碧潭里一动不动

看着鞠水的我们。仿佛没路了

我们分头寻找,某处洞缝

或某片弯折过的林间

如果准各了足够的绳索和勇气

我们就顺着断崖爬下去

枝丫上捆绑的丝带是给落后的

队友的指引,你会注意到

瓶子、果皮亲切的闪光。经常要

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一程

躺在水库边的石床上打盹

我们喜欢上了山的安静

某些深秋的时刻,鸟叫和虫鸣

都止息了,只有风在跑过斜坡

某段铁链腐败的临崖道上

在中途,我们贴着崖壁前进

面对湿滑的断裂处

我只能奋力一跃,侧面的山谷依旧

以深渊警示我。我开始祷告

并听见群山给我的响应

只是经常延迟,比如要到入夜后

我再次惊讶于儿时头顶的繁星

在爆破。我让伙伴们

关掉手电,站在原地不走了

(以上选自《广西文学》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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