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自选诗

作者: 沈苇

滋泥泉子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

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

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1990 年

自 白

我从未想过像别人那样度过一生

学习他们的言谈、笑声

看着灵魂怎样被抽走

除非一位孩子,我愿意

用他的目光打量春天的花园

或者一只小鸟,我更愿

进入它火热的肉身,纵身蓝天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

像蛇那样,在度过又一个冬天之后

蜕去耻辱和羞愧的皮壳

1992 年

楼 兰

1

丝绸之路:阳光劈开的石榴

颗颗飞翔的心脏埋入黄沙

心脏要开花——

是思念与想象之花开向荒漠甘泉

活着是湿润的,而死去的文字爬满楼兰

在布片和断木上干枯地安息

头骨的酒杯,仍在风中传递

泥塔高筑。一个器皿中时光难辨

三只奶羊围向红柳的摇篮

摇篮里美丽的弃婴,名叫楼兰

2

坐在荒野,星光和月光低声嘀咕

青杨的守卫,黄羊的凝望

盐泽的反光照见高头大马

灯盏亮了,罗布泊的大路通四方

楼兰的火,楼兰的粮

楼兰美酒迎远客,一路风尘到雅丹

雅丹的城啊,敞开的蜃楼

国王的灯盏抱怀中,国王的火种撒边疆

高高祭台下,七个女儿舞蹈到天亮

3

鼓声咚咚沐浴朝露的楼兰

黑发披身双眸明亮的楼兰

兽裘为衣天鹅为伍的楼兰

头枕白雪脚踩黄沙的楼兰

天使飞临赠予双翼的楼兰

策马奔走驰骋荒原的楼兰

人烟断绝逃出楼兰的楼兰

4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葡萄酿美酒

楼兰的女儿要出嫁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庭院铺大麦

楼兰的女儿摘葵花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沙土埋尸骨

楼兰的女儿登天堂

5

帛道漫长。一个飞翔的名词将我们击中

升起的头颅,炽热的目光

血液和心脏,向着楼兰的方向

黄昏沉落,灭顶的狂欢在逃亡

沙从天空倾泻而下,覆盖了楼兰

楼兰楼兰,你正隐身于哪一个时空

向着我们神秘地微笑?

破碎的花瓶,散开的木简,被风带走

挽歌之手抚摸楼兰的荒凉

哦,楼兰,思念与想象能否将你复活?

楼兰楼兰,难道你只是一个幻影

一声废墟中的轻叹?

1996 年

坠 落

一个厌世者,在九层住宅的楼顶

选择了坠落——

第九层,一个老头被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第八层,烟雾缭绕,一桌人昏天黑地搓麻将

第七层,一对情人在摇滚乐中疯狂欢爱

第六层,秃顶的暴发户喝斥农场来的保姆

第五层,小媳妇抹口红,忽然神秘一笑

第四层,厨房飘香,美酒摆好,客人将至

第三层,主人不在,小猫饿得喵喵乱叫

第二层,摇篮曲,满月的婴儿睡着了

第一层,书房里,诗人苦思冥想着“生”……

一个厌世者,在他落地的一瞬间

没有人看见他,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

水泥地面上,如同一朵鲜花的突然盛开

惊起一些尘埃、几只觅食的鸽子

1997 年

欢 迎

我欢迎风

吹走尘土,清洁我的路

我欢迎雨水

我已准备好一小块地、几把麦种

我欢迎日出

金色的犁轻轻划过我身体

使我疼痛并且喜悦

作为一名黄昏爱好者,我欢迎

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它使我身心自由,充满想象

成为陌生而吃惊的另一个

我欢迎爱情

因为最好的诗篇属于女性的耳朵

但新的爱情要向旧的爱情致歉

我欢迎四季,特别是冬天

思想在寒冷中结晶

灵魂在受难中坚硬

我欢迎大海上漂来的帆

虽然落日孤烟的大漠才是最后的栖息地

我欢迎全部的命运

这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忙碌的永不停息的命运

像水蛭,我牢牢吸住它的身体

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哦,我欢迎我的一生

这残缺中渐渐来到的圆满

1997 年

清 明 节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

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

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

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

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潮湿

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雨中

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

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

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

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

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

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

带着一些贬值的纸钱、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1999 年

阳台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以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2001 年

吐 峪 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2003 年

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2005 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2007 年

林 中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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