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论

作者: 叶橹

如果把中国诗坛上众多的诗人群落称之为繁星,那么陈先发必定是闪耀着独特光芒的一颗。他的诗虽然在当代汉诗的众声喧哗中已获得足够多的声誉,但我依然想从自己的有限视角做一些解读。

历史与神话的追溯和重构

每一个诗人都是生活在现实之中又对历史和神话充满向往之情的人,陈先发更是如此。他最为引人注目的诗篇,有不少涉及他对历史的感性进入和理性思考。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九章”就是如此,还有众多精短的诗篇也是如此。至于神话的维度,则是他在涉及这类话题时体现出的一种重构的认知。

从《不可说九章》到《叶落满坡九章》,诗人所涉及的话题之多,其蕴含的意味之深,几乎可以容涵陈先发创作探索的所有特征。无怪乎人们在提及他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九章”系列。其实,诗人在选择“九”这个数字来命名他的诗章时,可能已经暗喻了它旨在追究一种无尽意味。我们很难揣测诗人是怎样突发灵感地产生“九章”系列构思的,但至少从“不可说”一词,即可隐约体味到他的写作意图。也许就是因为对一些“不可说”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触摸,才使陈先发这类具有鲜明个性印记的诗性空间悄然开启。我且先从《忆顾准》读起。这种看起来只适合写散文的题材,到了陈先发笔下,是怎样能够做到既凝练又深广,既是个例又属大众的呢?陈先发在诗中写道:

他不会想到

有人将以诗歌来残忍地谈论这一切。

我们相隔三十九年。

他死去,只为了剩下我们

这第一节诗中的最后四行把顾准同“我们”的生存联系在一起,就是这样,诗性的语言从不循规蹈矩,“圆月”从不会“扑进来堵住我的嘴”,但美妙的意象却可以蕴含着无以言说的内藏。陈先发在极为凝练的诗行中,一下子把读者的目光和思路引向了深广的情景之中,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忆顾准”所蕴含着的深厚的道义关怀。更有意味的是,当诗人反问自己“是否意味着我一样的沉疴在身”时,他却作出了如下的回答:“但我已学会了从遮蔽中捕获微妙的营养/ 说起来,这也不算啥稀奇的事儿/ 我所求不多/ 只想一碗稀粥伴我到晚年/ 粥中飘着的三两个孤魂也伴我至晚年。”诗人对未知的命运和结局做出的估量,或许有着某种程度的悲凉意味。

从《忆顾准》这首诗的“不经意间”所展现的陈先发诗中说不尽的意味,成为他许多诗篇共有的特色,也是他“九章”系列的一种标志。以下我在涉及他“九章”中的诗篇时,将不再特别标明其所属之“章”,以避免文字上的浪费和阅读上的疲劳。

写《忆顾准》其实只是陈先发进入历史的一种方式,它更深层次的意涵是一种追问与溯源。顾准虽然是个例,但他的命运却体现了一种群体的命运,从狭隘的意义上说,顾准体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

进入历史固然与某些与现实关联的问题相联系,但是作为诗人,有一种特别令他们心醉神迷的,就是从传说转变成神话的话题。譬如梁祝姻缘的题材,它从一个婚姻悲剧同时含有喜剧因素的民间传说,最终升华成一对蝴蝶永恒性的神话,被一些诗人不断地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描述和改造。这种由传说向神话的转变,充分地体现了人类想象力与构思力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这个题材到了陈先发笔下,似乎又具有了另一番韵味与寄托。他以“前世”为题的诗,是我读过的这类题材诗中最为别具一格的、五味杂陈的佳作。

此时与其说是写梁祝,不如说他是借此题材写复杂的生存状态。从诗开头所散发出的那种气势,就已经背离了这种题材原有的柔情风格: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这是一种决绝性的心态,可以理解为第三者的勉励,也可以读成当事者的心声。更为令人震撼的还是:“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这已经远超出所谓爱情故事的格局了。从以下的诗句中,我们逐渐读出了这种决绝的心态,绝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所能容括的了:

他“哗”的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惊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人们从这样的诗行里,似乎读出了别具力道的一种久违了的“脱胎换骨”的意涵。诚然,陈先发不会如此拙劣地试图诠释一个概念,他的笔端可以说是饱含着生命体验的艰深,才总结出一种决绝信念。必须有“纵身一跃”的勇气,才能迎来“梁兄,请了/ 请了”那样一种喜剧性结局的。

我已经说过,梁祝的故事不过是一种题材的借用。此诗内涵的复杂性与现代性,是值得现代人反复深思的一个话题,诸如面对现实的软弱与退让,在欲望面前患得患失的心态,寻求生命归属的愿望与诉求,如此等等,似乎也是现代人无法回避的现实抉择。我从陈先发字里行间延展的诸多联想,或许也只是一种过度阐释,但这恰是诗比任何文体更具解读之魅力的原因吧。

陈先发的诗在历史与神话之间的穿梭,不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他甚至还在这种自得其然的创作中,达到了一种自创历史与神话的境界。最能表现他的这种诗性智慧的代表之一,就是那首《养鹤问题》。诗的题目同样有点像生物科学论文,但一读之则骤然感到进入了广阔的时空、梦幻的天地。

人所共知,鹤这种飞禽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是一种吉祥与长寿的象征,所谓“松鹤延年”“鹤发童颜”的成语,都是表达美好意念的。如果一旦要表达美好事物遭受轻蔑或践踏,则用“焚琴煮鹤”之类的词语来传达惋惜和愤怒之情。而陈先发在把“养鹤问题”作为一种诗性表达时,他是从什么角度来切入的呢?用一个词就是“虚构”,正是这种虚构,使“鹤”成为一种不断变形、难以把捉的象征。请看: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显然,这里的“鹤”已经不是我们通常见到的或心目中的鹤了。诗人以一种任性的形容词置于名词之上。已经表明了这个名词是一种随意变形的东西。因而他的确定性已经值得怀疑了。因此他不得不把“为虚构而生的飞禽”赋予其象征的意味,可是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象征!

陈先发在后一节诗中所陈述和表达的对“养鹤”这一命题的复杂心情,则是我们进入此诗的路径所在。他说“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这句话看似不易理解,同我们对“松鹤延年”这一成语的认同“大相径庭”;而在陈先发笔下,“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都是另一码事了”。为什么是另一码事了?因为在诗人笔下,“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而“鹤”本身不能被任意代替的。

《养鹤问题》以一种虚构的方式解构了一个现实中“焚琴煮鹤”的故事。那只象征美好事物的鹤在不断的变形中变得面目全非。“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诗人则“披着纯白的浴衣”,如此相似而鲜明的对比,是不是在创造一个现代神话呢?

陈先发是一个有足够诗性智慧的诗人,我相信他的敏悟能够促使他在写诗的探求之路上大胆地创造出新的神话,能够在看似狭窄的道路上,在拥挤的缝隙中开拓更为广阔的空间,以证明诗的强大生命力。

现实与理念的冲突和延展

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诗人,精神生活上的感受,其复杂性与丰富性,很自然地会形成一种压力,促使诗人去探究和思考许多有关生存的问题。问题或许在于,诗人本性中某些理念常常会同现实中的“实存”有较大的反差和距离,因而形成了某种冲突,这也许会带来一些痛苦,但是,恰恰是这种痛苦极大地促成了诗人的创作在心理与精神层面深切的延展。

在陈先发相当一部分诗作中,我们经常能够读出他以各种不同形式写下的人在生存中感受到的困境,感悟到的摇曳多重的哲思。

我隐约地感到,陈先发在诗中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有意或无意地,把“人”化身成种种事物而进入各自的体内,或许暗示的是一种身份变异或精神失落之所托?不妨以他的诗《伤别赋》为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这首相当典型的短章,表达的却是一个具有宏大意义的哲学命题。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对人类未来命运的设想。我们曾经有过各种豪言壮语,但似乎从未想过从诸如鹳鸟、蟾蜍、鱼和松柏体内寻找自己的兄弟姐妹的“妄念”。而陈先发在诗的设想中道出了这种理念,同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所作所为,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陈先发的诗之一大特色,就是不管他笔涉什么,无时无处不体现着对人性的关怀与悲悯。他的诗之所以往往呈现出一种现实与理念之间的反差而令其思想纠结,就是因为在价值的判断上,现实的实用主义常常违背了他理念上的信仰评价。所以他常常试图变换着角度来描述一些看似无关大雅的日常观察。譬如他写的《丹青见》,这是一首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卑微琐碎的对生活现象的观察,什么木和树比另外一些木和树要“高于”,换了一种处境,此类林木又会“高于”另一类。直到写下:“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制成提琴的桦树。”我们才似乎慢慢地体味了它的微言大义。身处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现实社会,价值判断的因人而异,因处境地位的差距而异,这好像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社会观念。但是,这样的社会观念,未必就是真正的价值观念。所以我们只能从实用主义作出价值判断,而对真正的价值则往往视而不见或弃之如敝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世的悲哀。

不仅对事物和现象的价值判断成为了“我”的精神误区,甚至对人本身的主体认知,也呈现出某些误入歧途的现象。人际间的交往无疑是社会价值呈现的一种方式,而陈先发似乎从中悟出了某些微妙的价值呈现。他在疫情期间写了一首《空椅子》。虽说好像是特定时期的所感所思,却呈现出极具普遍性的特征。

他写道:“朋友们曾像潮水涌来/ 填满我书房的空椅子,又潮水般退去。”这句极普通的句子是否含有春秋笔法的意味就不必管他了。我所关注的,是他空灵的叙述:

某个人的某句话,我在很久

之后才有所醒悟

仿佛在这些椅子上空掉的

东西,还可以再掏空一次

有些人来过多次,在雨夜

有些长谈曾激荡人心

我全都忘记了

某种空,是一心锤炼的结果

但锤炼或许并无意义

那些椅子摆在深渊里

这两节诗中空椅子的描述值得思索,前一节中的空椅子是“还可以再掏空一次”的,后一节的“空”,虽然“是一心锤炼的结果/ 但锤炼或许并无意义”,因为“那些椅子摆在深渊里”。陈先发冷静而从容的叙述,正所谓喜怒不形于色而内心是非分明。值得回味的交谈是“可以再掏空一次”的,而“一心锤炼的结果”,可以使你陷入“深渊里”。

人心即世相。作为诗人的陈先发,必须在现实的“社会关系总和”中有所择取,有所扬弃。他把那些刻骨铭心的话语牢记在心并反复念叨,而将某种喋喋不休的庸俗之语视为“深渊”,在诗的最后,他还借一位在疫情中逝去者的妻子打来电话,“仿佛只是打给这里某张空椅子”,并催人涕下地写道:“我不确定他在哪个位置坐过/ 夜里,在黑暗中,最安静的时刻/我把每张可能陷于低泣/ 的空椅子都坐了一遍。”人们并不知道这位逝者是否坐过这些“可能陷于低泣”的空椅子,而陈先发把所有这些空椅子都坐了一遍,一种空荡而深情的场景默然跃出。

诗人在表现自己内心的种种纠结时,其实是因为在生活中遭遇到许多互为“矛”与“盾”的事物而形成的。现实与理念的不一致,才会产生内心的纠结,而这些难以一一具体呈现的事物,在诗人转化成内心的意象时,必须使读者在阅读时感同身受。陈先发在表达自己感受的同时,要使诗的意象在读者心中引起共鸣,就必须寻找到具体可感而又能深入人心的语言方式。在这方面,他可谓煞费苦心。他的语言表达有时候令人产生一种恍然有悟又似曾相识的意味。且看《泡沫简史》的开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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