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的诗

作者: 张战

请给我看看为我出生写的邀请书

霜降日

太阳依然崭新

是谁给太阳寄出了今天的邀请书

金纱轻摇,垂自那高不可及的天幕

我们自欺欺人

将那里命名为空

词汇贫乏时才知道我们依然是野兽

一小把名词握在手心

摆弄来摆弄去

像是不知哪一位神送给孩子的几颗糖果

当我们言语

无限的神秘以暴力

按住我们弹动的舌头

今天

我的粉色粗布床单在顶楼被太阳划开了皮层

血液爆裂芳香

有的生命为何不能与所有生命共生

我的有生之年

如果不是太阳把我一遍一遍洗净

请撤回那封使我出生到这世界的邀请书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美丽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美丽

只有盛开的榆叶李配做她的姐妹

榆叶李盛开

我母亲白发明亮

榆叶李如烟似幻

我母亲一生轻盈

我的母亲今天穿小圆翻领的黑羊绒上衣

我故意不帮她拣去落夹在头发里的花瓣

母亲的白发和榆叶李花

玉片的光

春风的曲线

我的母亲笑着说起她的儿子

酒鬼

歌唱得好

自己过生日就是做一顿好饭菜给别人吃

现在又爬在脚手架上

唯愿他辛苦能多挣点钱

也不怕—— 只要你们个个平安

你,胆大包天

小时候三次差一点死去

有一回,那一回,还有一回

我母亲今天的话花瓣一样稠密

用花瓣她也能给我们建一间结实的屋子

这里好看,那里好看

我搂着母亲的肩一一指点

我认真看了咧——

母亲的嗓音像刚擦亮的白银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高兴

我的母亲是满头白发的春神

今天在一棵盛开的榆叶李树下

我偷偷拍下了她的背影

月下独行

月亮不能总那么圆白

狗也会在月下哭

有时猫头鹰的叫声像极了捂着嘴哭的狗

但这次哭的真是狗

她停住脚步

踩在碎影上

稍等,这次是另一只

是小狗

哭声顺着油麻藤匍匐着在地上爬

哀鸣岂止于人类

此刻

林中的林

是无数不能全叫出名字的林

桂、樟、桤、槭

栾、槐、乌桕、冬青

当然,竹与南天竺

更多的名字

在全黑和半黑处沉默并颤抖

鸟儿们都睡了吗

它们哀愁时是否依旧只能歌唱

万物与我同呼吸

万物与我与爱皆有尽时

先救别人还是先救自己

月亮整夜都大睁着眼睛问

但它爱它看见的每一样事物

我愿是被救赎的人

在沱江与长江交汇处

你知道一条江里的水有多少层

多少股吗

最底层的水流是最急还是最缓

中间那一层是清还是浊

水总是你挤我,我挤你

像孩子们在狭窄的走廊里用胳膊肘互怼

它的深喉吞进和吐出过多少鱼

有时我看见一条江的幻影从你脸上掠过

光影变化了你脸上的沟壑

有时那条江就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

我也正在水里

眼睁睁看着水浪拍碎在我头顶

我多希望我能不畏惧

曾有一刻我和你一起站在江岸看水

岸上有人歌唱

漩涡里有温柔的唧咕声

红嘴鸥的身子是融雪的颜色

我希望我的手掌能接住雨燕一触即离的吻

它的脚细得能在针尖上跳舞

一条江就是一股长长的绞缠着的粗绳

但我希望它有时能散开如女人顺滑的长发

这混沌的水啊

哪怕全都清澈

也是各种力相抗相叠

我们着迷于河面的漩涡与洄纹

右边的水急匆匆奔涌前去如义士赴崖

左边却有一支回转来

如汽车在红绿灯前掉头

猛撞上往前奔涌的水圆鼓鼓的肚皮

时时生,时时逝,时时变

是什么把这一切带走

柔软至虚无的江水

无处不是伤口

无处不是缝隙

无处不在愈合

苦 肠 子

草原上每一只羊

都有一根苦肠子

每一颗莜面疙瘩

名字都叫苦力

有一只乌鸦栖落

必有一只喜鹃飞起

牧羊鞭一甩响

就有喇嘛念经

问一问马头琴啊

都曾在红月亮下呜咽

太阳当空的时候

也有山头黑着

逃到天边的影子啊

还是被乌云追上

沅 江

白鹭惊起时慌慌的

女人喊你时声音碎碎的

他唱着野山歌痛痛的

你要去的渡口

那里的青石板空空的

野鸭子生蛋青青的

风吹着野苇火

野苇的灰烬白白的

沅水流得笨笨的

它的声音是低低的

草 原

不到草原

不知山真比草低

云也比草低

太阳比草低

天,低到草下面了

不到草原

不会知道到了下午

露水还好好地藏在草里

不到草原

不会懂喇嘛为何在烈日下

坐在山顶为满山牛羊诵经

明天牛羊要被送走了

让我为你撑一会伞吧喇嘛

请为牛羊们多诵一遍经

不,我不能睡

不不,我不能睡

这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每一秒

我都要想着你

万一我太累

睡着了

梦里每一秒也要想你

假如我的梦不听话

拐了弯,像那条灰白小路突然消失在榉树林

那我就做一个盗梦者

拽着你一起潜入我的梦里

我在梦里看你

你像炸裂的蒲公英

我像飞散的魂魄一样想你

阿尔泰向日葵

天上只有一朵向日葵

阿尔泰的向日葵成林成片

向日葵长得最饱满的时候

头垂得最低

脸上的光芒藏起来

眼睛收敛了所有星光

只看见棕黑的瞳仁

天上的向日葵也一样

饱满就低头

低到地平线

阿尔泰的向日葵是机器收割的

需要一双双人手

再把它插在向日葵秆上

仰脸向天

它们站立的姿势

是一根根直立的火柴棍

顶着焦黑的火柴头

我从未亲吻过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十个年头了

我呆坐一个下午

努力想着

记忆中,我从未亲吻过父亲

在他的生前

我亲吻我的孩子

当他小,童年

任何时候

身上任何地方

我亲吻,他总是咯咯笑

有时挣扎

微皱着眉头

带着一点点不耐烦

我亲吻我的爱人

用力

直到他嘴唇发白

再松开,像

咬开熟透的西红柿

我的父亲

我从未亲吻过

儿时,在熙攘的大街

我骑父亲的肩

伸直双臂

高喊“驾,驾,迂——”

兴奋得在他肩上跳跃

他背着我往医院跑

双手反兜住我的身体

我高烧,迷迷糊糊抱怨

爸爸,慢点儿跑

你的背好硬

颠得痛

最后的日子

父亲进了ICU

哀求医生每天让我看父亲一次

父亲说,一身碎痛

我用双手垫在他身下

直到医生赶我出去

他轻

像一条干枯的河

我带梳子、毛巾、剃须刀进ICU

给他梳头

额前到脑后,一遍遍

轻轻啊轻轻

一缕烟云

父亲上了呼吸机

上唇的胡子刮不到

我帮他把下巴上的胡子剃干净

父亲婴儿一样笑起来

下巴颤抖

柔软

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亲吻您

父亲

在您的额、脸、手

您婴儿一样的笑容上

再后来

在虚空中

亲您,您知道吗

数 星 星

谁在寒冰的夜里数过星星啊

一颗星亮着是寒星

无数星亮着是星幕

银河漫向宇宙边缘

地上的人们沐浴了

谁在寒冰的夜里数过星星啊

悄悄熄灭的星谁会发现

扫进夜的角落

那些青灰色的碎片谁会发现

但有一颗星隐去所有人都看见了

有一颗星隐去

埋进夜的犁垅了

地上的人也亮起来吧

带着你们的声音亮起来吧

春 三 月

水气何蒙茸

酉水河边的空舟

有渡不得渡呀

水浪拍船的声音

哗哗的响了

岸边孤生的野油菜花

没人看见也会结籽的吧

不渡啊不渡啊

白鸟叫喊着飞走了

张家界天下第一桥

东峰望着西峰

离得最近

隔得最远

好多年望着

他好孤独啊

我要陪他

东峰陪西峰一起看了多少落日

太阳下去

总是东峰的脸先隐没在夜色里

下雪的时候

西峰的雪总比东峰的雪融得快

西峰的体温一定比自己的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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