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解救浪漫之路
作者: 李犁引语:抒情和浪漫主义写作在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先锋诗人眼里浪漫主义诗歌就是虚假空洞伪抒情,应弃之如敝屣。在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凌空高蹈的浪漫主义确实不合时宜。但浪漫主义作为经典的写作方法和审美品格,自有它存在和运转的定律和规则,它不受待见或令人生厌不是它本身有了病毒,患了绝症,而是驾驭它使用它的人偏离了它的真核。如何让抒情和浪漫主义的诗歌迈过这个坎,笔者认为一是浪漫主义自身要做出调整,二是仍然要坚定不移地坚持浪漫主义真情写作的真髓,把写作对准并深入到心灵,不论是镜像还是幻象,让诗的每一句都是心灵悸动激荡的投影,从而给浪漫主义提供丰饶的养分,让其更有活力和生命力。基于此,本文不为浪漫主义辩护,重点谈谈心灵心性心理对建设和复苏浪漫主义写作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浪漫:见心而兴
其实,浪漫主义在影视剧中最明显,也最重要。很多剧的结尾都与观者的期待一样,比如:丑小鸭变天鹅,并获得美满爱情;穷小子被白富美爱上,历尽艰辛最后抱得美人归,并逆袭上位成了高富帅。外国大片就更悬了,一个退役特种兵,凭一己之力,打退叛军,救出被劫持的总统,拯救了国家,赢得了美人青睐。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让浪漫主义高高挂起,并激动人心。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导演在迎合和满足观众对幸福憧憬期待并孜孜以求的本能心理,用艺术作品缓解他们紧张疲惫和焦躁的身心,让现实中缺失的情感和愿望在虚拟的剧情中得以平衡和实现。浪漫主义不是按现实的逻辑,而是按人的心愿逻辑来完成,其目的就是平复和安置人的心灵,从而让漂泊之心找到归宿,获得安适、自由和舒畅。这浪漫主义诗歌的终极目标适用于所有的文学体裁。其实写诗本身就是浪漫,不论是内容还是行为,而且所有的文体中只有诗歌是写诗人自己,且专写自己心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抒情,是心学和心的艺术。哪怕中间有叙事,那不过是方法和策略,最终还是为了心情得以释放或着陆。心情沉郁,诗就下沉凝聚结实,多倾向于具体可感;兴奋了,诗就奔泻飞扬,虚拟想象多起来,更浪漫。有时也不尽然,尤其是激愤的时候,情绪会像岩浆一样翻滚,诗的速度更猛烈,想象更奇特,意象成滚滚云团,不仅让人动心,还惊心甚至掀翻人心。现在,抒情受到非议不是浪漫主义的问题,而是写诗的人出了问题,偏心违心了。
因此,要激活抒情和浪漫主义,诗须要入心见心,前提又必须真心。真心是救治跑偏的浪漫主义的良药,只要真心写诗,每句话都是心灵上撕下的血和肉,那诗一定会感染人心。当然,有的人心里装着天空和大地,有的只有窗台的盆景和盘中餐,显形于诗,格局就不一样。但对诗本身来说,只要有真心又见心,就是好诗,就是最好的浪漫主义。所以,诗人不必为抒情羞愧和羞涩,要大胆地抒,使劲地抒。比如,连最叙事的沈浩波也有抒情的时候,而且很淋漓,你看他的《离岛情诗之伤别离》:“为你。为一个你,两个你,无数时刻的你,这个你,那个你,无数面影的你,具体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怀中猫身的你,舌头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独的梦中梦不见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龙眼树下没有的你//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变成一个坚强的男人/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一旦没有你/我就会脆弱得像一只壁虎/拖着伤心的尾巴/爬行在黑夜的角落”。情感像子弹在飞,猛而快,像把内心所有的洪水都迫不及待地驱赶出来,并推上悬崖,再摔下来。粉碎的是读者的心,耸起的是浪漫主义的绚烂和壮丽。虽写的是幻影,但读者感受到的是如被针扎一样的真。走心贴心了,浪漫主义的诗歌就不虚妄,抒情的方式就不过时。
心真了,诗就有感染力,读者就会被传染,情感焕发,心里像有火苗在扑腾。所以浪漫主义的诗更容易飞起来,并带着读者的心,连同心底的呼唤,比如张作梗的《问候》:“向早上的露珠问好/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脚丫问好/我知道沙漏缓慢/但年华易逝。正如这露珠/——这草叶上的梦。//向中午从不午休的火车问好/——那么多车站,那么多站台,那么多人/那么多的远方/可是火车从不迷路/从不越轨/啊,祖国——/‘没有我不愿坐的火车!’//向夜晚点着灯的窗户问好/——无论城市的,还是乡村的/唔,我有多久没看见家的方向了?/一扇亮灯的窗户,就是/一粒红纸包裹的糖果/奔向它是甜蜜的/被它瞅着赶路也是温馨的。”
诗里的事都是虚的,没有一件发生过,但只要认真读,我相信心一定会被拨动,甚至眼眶有点儿潮湿。这是典型的抒情和浪漫主义,因为诗人深情问候的正是我们大家的心愿,是所有善良并渴望幸福的人心底最真挚的声音,甚至是人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一定不能失去希望,有希望人生就有奔头。而浪漫主义的本质就是最擅长写希望,而且写得这么唯美,这么丝丝扣扣地入心,诗非但不空洞,反而有物有力,令人陶醉中心灵得以净化。诗因而有了清晰的音姿和神情,成为照耀并引导我们踽踽前行的一盏灯。
想象显见了心灵,就证明并复活了抒情和浪漫主义。同时,浪漫主义在开发和启蒙人的心灵上确实是它的强项,它不像叙事那样以锐利的锋刃直逼人心中的黑暗,但好的抒情和浪漫主义以其感染力和冲击力撬动并俘虏人心,并荡涤掉血管里的阴霾,让梗阻在心的爱流畅起来。从审美类型上说,浪漫主义属于春天,是山坡上的青草,生发着蓬勃着清洁着欣喜着,让人心从当下虽然深入人性,但心胸偏狭、情感阴冷琐碎的作品里跃出来,向上去接近诗歌原有的那些品质,譬如光明、仁爱、慈悲、优美以及创造。更重要的是,真正浪漫主义的诗歌都是人心最浪尖时的产物,而激情唤醒人的创造力,能刮带和催逼出大吃一惊的金句和出人意料的修辞和高技,让诗有了天籁之音和神赐之美。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属于心理学,相对于物的世界,它换不来也解决不了实际的需求,比如职务和金钱。但诗尤其是浪漫主义能解决心的问题,诗人用它梳理杂乱起伏的心情,起到兴奋剂和镇静剂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能给飘荡的心找到落地的平台,找到安栖的家。这正是我们写诗的目的。所以,浪漫主义是贴心撬心放心安心的最好工具和渠道,同时心灵和心性是诗歌的核电站,点中了它的涌泉穴,就等于给抒情和浪漫主义充上电,诗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
静修:心外无诗
除了释放和宣泄,另一种浪漫主义是向内凝视。当诗人专注并沉醉于心灵,诗歌就会随之而沉潜和纯净,宁静而唯美。此时诗歌与社会和别人无关,更像是个人的修身养性。诗人努力甩掉世俗的尘埃,努力从功与利的羁绊中超拔出来,作品一尘不染,心灵也没有杂质。我们称之为静心修心直至禅心,这样的诗歌正是叙事者们反对的,说这些诗没有人间烟火,不接地气。而这正是浪漫主义摆脱苟且的方式,让诗从庸常的生活中跃出来,成为一种仰望。而且诗歌不只需要地气,更需要天气、灵气、仙气甚至神气。而诗人似乎天生是有禅缘的人,他们通过写诗去芜、提纯、淬炼,让心灵彻底地净和静。
所以这就不是简单的写作,而是把写作看成一种修行,这让写作行为变得很纯粹,让诗人在写作的那一刻也变成了诗,甚至禅化和羽化。比如近于隐居的诗人何三坡的几首短诗:《落叶》:“秋天了 我的院子里堆满落叶/它们颜色金黄/风也吹不动它们”;《月光》:“你提着裙子从后山上下来/树叶在晚风中浮起/月光在木门上涌动”;《天鹅》:“它们在山间/散步 打盹 清理翅膀/躲过了世上的尘埃”。何三坡心如闲云野鹤,大部分时间在燕山脚下喝酒、读书、写作。散淡自由,真而纯。他写诗就是从心灵里挑出草芥,从血液里挤出杂质。外去繁杂,内除欲望,其主旨还是超拔和提升。他把自然当神,并把自己融入其中,让自然一点点啄净自己。所以他的诗歌绝尘而静美,还有一种禅修与觉悟。这种浪漫主义是诗的意境与人的行为共同完成的,它们互相照耀,彼此深化和成就,这就是诗道肉身。这种纯抒情和向内观照式的浪漫主义确实屏蔽了人世间的嘈杂和欢闹,但它以其圣洁与超然澡雪人的精神,诗有了清肺除霾的作用,让人深深地呼吸、透气,那是一种摆脱了沉重的肉身和凡尘后的轻松安详纯净和清澈的美。而且这样的浪漫主义有实效性,不仅哺育了人的精神,也诗化了人的行为。因为能写出这样境界的诗人,一定不是那种咋咋呼呼利欲熏心的诗人,或者说他们正用诗来修炼自己并超度红尘,于是浪漫主义就成了具体可见的绅士雅士隐士了。这是不是与那些到处朝拜和面壁修行的信徒教徒有点儿殊途同归?
当然诗人与那些祈福和想羽化成仙的人不同,诗人不是出家人,也不想成为殉道者,诗人修行是一种精神追求,或者仅仅是为了写诗的一种浪漫行为,让心灵透明,心性自由,然后经过静观和凝视,让自己进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状态,这时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识,思维便活跃起来,心飞升起来,诗也像泉水咕咕地往外冒,一切来得自然自动,随时随意,诗人只需用笔和纸承接即可:“田里刚刚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树林。有一些野花/是为这个时候开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 ,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有时唤它隐士或小姐/隐士孤独/小姐活泼/它们有时唤我,有时/唤春风。”(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诗虽依然灵慧,但有了人气和趣味,离我们的心便近了。这就是浪漫主义的一个特质,它高于人,又低于佛,脱离了俗世的泥泞和喧嚣,又不像佛界乃至宗教那样偏执和绝情,有禅心的浪漫主义是有人味情味趣味的超拔于世俗之上的一束光,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有清洁心的荷花,脱俗而不高冷,质朴而不亵玩。譬如邹静之这首《一个故事》:“给女儿读着那只灵犬的故事/冬夜的风从炉火边吹过/她安静地被那只狗带走/像将行的旅人,迷恋远方//她开始飞翔,在我的声音之上/和那只怀乡的狗一起/读过的文字被风送远/这使我在读书时感到孤独//这是真的,它带给女儿眼泪/她听着那只努力走回亲人的狗/而不能自持,她流泪时看着我/在她流泪时我们相互看着。”
诗的每一句都掏心且剜心,女儿为走丢的狗终于回家而流泪,父亲因女儿流泪而流泪。然后诗意开始上升,并向远处弥漫,心随之抖掉灰尘,越来越净和软。这就是最好的浪漫主义,纯净、宁静、唯美、优雅,最重要的是爱心和暖心。这种诗意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可伸出手又差那么一点点。这就是浪漫主义与我们的距离。所以诗人修心禅心不是为了进入高寒的绝境,而仅仅是要与世俗拉开距离,跃出被名利弄得油污的生活,让疲惫的心得到休憩,恢复原有的宁静干净安适和自由。这就是心灵原始的本质,也就是初心和本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浪漫主义并非要把心带远,而是让漂泊变异的心回到心的本源上来。本源即童心,它淌出的诗歌就是童话,童话是天真和天籁,天然的真和完全原装的一点儿没有被污染和文化过的真音。就像顾城写过的《初夏》:“我脱去草帽/脱去习惯的外鞘/变成一个/绿色的知了/是的,我要叫了”
诗没写知了的叫声,但它唤醒了我们的经验,仿佛真的听到了知了那油绿油绿的清脆之音。在通感和幻听中,我们也好像跟诗人一样,脱去了豢养的人的外形,还原成野生的知了,完全织进了大自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一身份的转换,不仅切中了浪漫主义的精神,也展现了浪漫主义手艺的神妙。从缭乱到纯净,从喧嚣到安静,从社会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犹如将木料还原给森林,将金子还原成深山,这正是我们写诗的过程和目的,也是我们静修和禅心要抵达的境地,更体现了心既诗,心外无诗的浪漫主义诗学的特质和优势。
所以,诗人修心禅化的目的就是找到一种状态,让自己的心灵保持婴儿瞳仁般的新鲜清亮,随时发现并透视出万物的丝毫,以及灵魂里的风波草漾,随时准备把浪漫主义的嫩芽顶出来。关于这个问题,第三节从原理上详谈。
驰心:携技而翔
这节谈技术拯救浪漫,当然心性是技术的催生剂,心灵有飞行力,技术是飞行术。
先看张作梗这首《提灯的人》:“近处,看见他提着灯在走//稍远一点/看到灯提着他在走//再远,只看见灯/独自在夜色中走了……”
这首诗在今春火了,被人拿来纪念新冠肺炎疫情中牺牲的被喻为吹哨人的李文亮医生,除了内容虐心,技术上也非常地完美和惊魂,因为它超出了大家包括写诗人的意识和预判,是我们常说的意外之得。而且作者只用了五句话、三个场景(近、中、远)、两个“他”、一盏灯,像电影空镜头,随着空景一点点拉远,诗越来越静穆和哀寂,唯有倔强的灯像孤星顽强地绽放着。全篇都是隐喻,也隐去了主人公和诗人的情绪,审美上属于无我之境。但诗人写的不是眼见之实,而是虚拟的一个不存在的时空,但这个时空又如此真切准确地概括和喻出吹哨人永不瞑目和无法扑灭的精神、生命价值和意义。这就是主观意图与客观真理恰好与本然地巧遇到一起,而且完全是直觉,没有一点儿冥思苦想。就像流落在异国街头,与一个人无意间擦了一下肩,一侧目,原来是失散多年的少年玩伴。这就是意外和天成。为何这样?一是诗人得益于长期的浪漫主义写作的训练,而浪漫主义写作方式像灵猴一样机敏,在不同甚至是不搭杠的事物间跳动跃迁,这让诗人的思维也非常活跃,并习惯了从事物的本体中跳出来,用想象把诗人对所写事物的感受意象化。二是找什么样的意象来诗意化这种感觉,包括浪漫主义能跳多高多远,都取决于诗人心灵被感动和刺激的程度,包括选择的意象和方向都取决于心灵运动的速度和方式,以及心灵里储存的记忆经验和习惯。就像这首诗之所以能从这件沉重的事件中飞跃出来,完全是心灵被刺激后,想象力开始扩张,并从有警醒意义的哨子联想到具有相同意义的灯,自然吹哨人就成了提灯的人。所以心灵和心性是浪漫主义飞翔的推手和舵手,更是想象力和爆发力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