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系列（八首）

主持人语：

当宏大的抒情失去了它的有效性，那么可以回撤一步，在生活的每一个瞬间进行辨析，并尽可能地在这些细节和碎片中获得开阔的回声，胡桑的诗就是采用了这样迂回的方式，凸显了个人作为不同时空场域的在场者，此时此地的一切触发着感知，又通过思考推动着语言的行进，在他的仿佛喁喁独语般的诗句中，接纳了当代生活的复杂经验：“永恒只是一再抹除掉自己的/层层波浪，海鸥/并不知道我们在岸上曾眺望它们多时。”对永恒主题的消解通过悖论式的表达准确巧妙地完成了。

陈巨飞的诗善于捕获形象，这正是古典诗歌最具魅力的地方之一，他建立的形象也往往经过了语言的变形，又勾连得恰到好处：“红枫如昨/银杏是一封旧信。/乌桕最富足，收藏着老邮局、新客栈，以及一座纯手工制茶厂。”几句对秋色的白描不仅有自然，也有了人世的变更。《听友人唱《海滩别》》更是让人赞叹，当友人唱此曲时，不仅琴在叹息，琴弦在叹息，连擦琴的松香都在叹息；当秋天道别时，野菊花在唱这首歌，湖水、码头，废弃的鸟巢，重建的屋顶都在唱这首歌。万物都被调动到这个合唱团中了。（江离）

归来的人在故乡

都变了，都在流动。听不见树叶的摇曳，听 不见

沉默如秋天的鲫鱼，听不见梦里霹雳哐啷

关不住的门窗，听不见伦理在宴席上撕开 的裂隙。

浮云停不下来，像穿过县城带人离去的火车，

一个个诱人的深渊。而后坐在地铁上，

酿造出日常的雾，比在桑树地里更颠簸，也更

忠实于移动。在一个全国性的夜半仪式里，

逃到古镇，拒绝家，拒绝腌制过的硬邦邦的 义务。

那么多年，一直拒绝回归，却一直在回归。

烟花暂时洗掉了无声的错位。套房里的家 庭模拟着

鱼群，因爱而游动的鱼群。双重的幽灵相互

模拟。旅馆模拟着山水，不知劳顿为何物的 山水。

长久以来渴望一条差异的河流，如今它

日夜不息，让人们差异得难以泅渡。难以。

影子们仿佛刚刚挤出高铁车厢，陌生得那么动人。

记起身上的田野、运河和村庄，记起

那个渴望不再归来的人，于是，听见了烟花

不能改变的声音，吸收着年复一年的流动。听见。

怯慢的人在进退两难的岛上听见大海的流动。

饮酒的人在人世

——给厄土，遥赠杜绿绿

在夏天的幽远里，郊区的海岸线

被阳光烤得发烫，柳树接受了寂静，

石堤上，白鹭跳动出了一道优雅的

波浪。去野外，摘下一个春天，

收集所有花朵的芳香，

让春天盛开在你我的掌心，

让柳树倾倒，让海水盈满。

晕眩如期到来，水蜜桃在风中

变甜。两个老友，孤独如春天，

在午后的果园里聚在一起，

酒杯碰到了酒杯，六月遇见了

七月，喝下流动的生活，喝下

透明和无形，喝下河流，喝下盛夏。

葡萄在我们体内歌唱，落日在庆祝

沉默，渔村在营造废墟。

两个奇迹凑到橡木桌两侧，平静得

那么虚无。一切都是要消失的，

仿佛从大地深处而来，又到了遗忘的

深处。想起喝过的酒、

爱过的人，想起是在大陆边缘，

我们的身体就轻盈了许多，不再惧怕

锡纸般的烈日，和无序的交通，

突然认不出了昨天的雨、傍晚的新闻、

迟钝的浪。半朵悠莲

在空中摇曳，指引我们渡过苦涩的海，

直到我们在二维码的斑点里

醒来，看见芭蕉绿得那么坚定，

构成了炎热的涌现，

宽大的叶，刺透灯光，高过了人世，

这个我们需要继续承受的人世。

眺望的人在渔业村

我们模仿着湖水，平缓移动，

星辰的风吹拂。我们走过的路

那么漫长，又那么容易消散。

我和你，他和她，

在渔业村，或者，在和藏荡，

各自漫游。有人上楼，

有人走过了河。这么快，

就像我们的人生

来到了截然不同的地方。

天空舒展着，目光越来越旧了。

我们锁闭，我们围观，

呼吸一丝丝鱼腥味。黄昏生成

一条阴凉的巷子，

融入清脆的一击。

甲鱼，探出水面，

像一个个好奇的人，

这虚静的生物，

沉潜于深秋，消殒于深秋。

堤坝上的宽容让橘子变得芬芳，

站在桥上，我在眺望一个大海，

邀请它在日光里，席卷刺目的岸。

荒蛮和距离均无法撤回，

但我们努力回到起点，

稻花香里，来了一阵了低语：

樟树间的冷淡让蛮力囚住了湖面。

水塘眺望着云，等候

相互视而不见的白鹭转身走向同伴。

分神的人在夏朵

始于一次恍惚，

从虚构之池中跃出，

外力规划的街道流向烟丛，

终点是在金汤力浸泡的星系？

我随着众神踽踽走来，暗自

与神经缱绻，破防深情的湖，

噪音在脸上被空调风吹落。

进门时，旁边立着一朵微笑的云，

许是锋面云，对流云，折叠云，

我打开电脑，打开了休眠的星云。

投降有什么用，一架飞机在我体内退役，

扫起四周的静默，倒在颓废收容站。

来来去去的人们，冲破次元，拂动

我体内的热。我环顾四周，

那只资本的手摇晃着我。

我点单，吊灯闪烁着秋天的橘子，

仿佛人们那么需要我，世界

那么坚固。人们只是人们，他们

刷着手机。而我突然想起

阴天和阴鸷，想起突然和突破，

恍若看见了人间的无常。不如试着

去赞美悠忽和柔弱。在夏朵，

云层脆断，几个中产阶级喝下去闲愁，

坐姿里弥漫着一类编码过的气质。

我如柳振翅，接受了无常的力，

廉价的瞬间，假装卸载了晕眩，

重启的身体恍若进入了辽阔的模式。

陶醉的人在时思庄园

走进新年，

道路依然寒冷。

寂静，靠近了一些，

一辆辆轿车停在霜中。

我们来了，你和我，

一路交谈，仿佛生活就是沿途的风景。

那永恒的间隙

敞亮了，弥漫在星辰的雾里。

渴望一个切身的宇宙，

裹紧人们影子深处的光，

坚定的力量正在形成，

山羊的面容投出清晨的明晰。

请耐心等候，耐心，

江水的香终会浸润我们的肺。

给自己一些时间，

我听见了树木的沉思，

一个个梦俯身倾向寒冬，

虽然没有雪，

却足够有勇气饮一杯，

与友人们围坐，就像湖边摇曳的柳树。

现在是花椰菜的季节，

是时候盛开一种白，

邀请樟树融入深夜的幽蓝。

我陶醉在农场的清澈里。

呼吸的人在吴镇墓畔

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

——吴潜《海棠春》

从新市到魏塘，道路隐去，

梅花盛开，沉默成为了

唯一的信心。

每一个汀州都是家，

却不用回归，鲈鱼和水雉

邀请每一颗珍珠

荡漾到了

枯寂的深处，

如睡眠，如命，如舟畔的湖。

墙外，打桩机微微

震颤了麦冬，

搅扰那海的呼吸，

而月光落在荒滨，也停在悬崖，

橘子的甜涌动，

流转为一座松弛的塔。

一生的漫游止于烟水，

这无法皲擦的虚无，

在露叶上轻轻摇曳，

承纳润泽的风，

山水和市井之间，

倾泻出一道吴姓瀑布。

看海的人在洞头

——赠池凌云、余退、王静新、谢健健

此刻，奔涌的大海正回到一滴安静的水。

——池凌云

在洞头，登岛，是一场跋涉，

也是一次联结。跨过边界，波浪扑向岛礁，

甘愿成为碎屑。成为，源于深邃的勇气，

也少不了狂野。而凝望，向着

横搭在两座楼间的外海，

需要一点雨夜，一段停歇。

空气仿佛在熔炉里打斗过，让每一个人

远道而来，满身沐浴汗液，

乐于在山上倾斜。

咸味就沾染了海滩的坡度，

聚合他者的生活，

仿佛人类总是停不下离别和迁徙。

在洞头，岛连着岛，像一群山羊

散落在大陆架，被同一条绳子绑住，

有的，掉队在远处，有的旁观，

却终归是委婉自如。和解来得容易，

一声赞美，一次宿醉，一些起伏，

通过海的辽阔，足够与沉默

展开间接的触摸。从东岙沙滩到

岙仔码头，岛屿的美德渗入我们的

耳朵，海平面在鳗鱼背鳍上

荡漾，甚至腥味也不容错过。那是酒后，

借着月光，我们略过晕眩的距离，

但不能缺了道路和步数。正是碎语

和海泥刻下了我们内心的燕子。

喝完梅酒，也要尝尝鮟鱇的丑陋，

——那是一种甜美的丑陋，以宇宙论的

尺度，铸造了坚韧的脏器，绝不允许

平替为加滤镜的海鲜。那么就回眸吧，

我们暂居在泉源的丰盛间，

却并不失去对偏远的敬意。

哪怕知道了山只有半屏，岩石为仙人所叠，

我们也搞不清瓯江为何

从这里入海，鲈鱼为何在晚春

洄游到这一段水域。

唯有深夜的渔民，像手电筒的光

摇晃，裹紧满身的力气，吐纳出

龙头鱼的温柔，斑节虾的佝偻。也许

再多留一会，泥沙就会明亮地行走。

在湿润的流动里，目光凝聚为本地的

气候。不必惊讶，在这里，洞头，

海在生活的高处。秋天即将开始，

我们不可能下降，我们宁静

如虎皮石屋。突然，东海迎来了暴雨，

席卷那么盛大的紧张，仿佛

一个涤净尘世的节日。

永恒只是一再抹除掉自己的

层层波浪，海鸥

并不知道我们在岸上曾眺望它们多时。

翻译的人在海边

此恨音驿难通。

——周邦彦

进入一阵风，如此惊慌失措，多么像你，

错过了一班高铁，或者干脆走错一个车站，

在盈满的爱意深处潜行，浸润于交谈和静止。

听着自己的呼吸，你在沙滩上踩出

静默的尺度。静默的，便是飞翔的，

分泌出踽踽的影子，为了让幸福溢出大海。

翻越，翻越那和风细雨的地平线，

辛苦剪裁日子边缘，却失去了可失去的时刻。

船帆瑟瑟作响，春衣鼓胀起来，进入，又撤出。

移动的风有来世，泛滥的河流

复制缓慢而甜蜜的夜。撤出，是为了更差异的

进入。你在挚爱者的眼里变形，在海的核心

流动成另一个海。浪涛里涌动着可能，

天空中荡漾着也许。你让波澜成为婴儿。

听吧，你的内心正为一只耳朵开锁。

拾取那些涟漪，揉捏成善意的酒，

疑惑，疑惑那瞬间的遗忘。这些礁石

让远去的人发出了回声，端详自己的手掌。

那些纹路在黄昏归来，通向一个更容易的

清晨。翻越。疑惑。你迎候着钟情于意外的

海鸥。门在开启，如果你忠实于眺望。

作者简介：胡桑，诗人、译者、学者。哲学博士。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现为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诗集《赋形者》《你我面目》、散文集《在孟溪那边》、评论集《隔渊望着人们》《始于一次分神》，另译有奥登、洛威尔、辛波斯卡、米沃什、鲍勃·迪伦等诗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