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友人唱《海滩别》

作者: 陈巨飞

浮槎山记

有人乘桴浮于海,是云海,

甫一睁眼:萱草、桔梗、商陆……

浪一般涌出镂空的岛屿。

有人撑着木筏,下凡来巡山,

他不打算回去了。有人,

想通过他的回忆,找到通天之路。

有人追落日,有人捉流星,

而他钟情于一株瓦松。

他给它拍照,实际上

是在向最小的塔致敬。多肉,

有小毒——弯月割伤屋脊时,

它会献上自己的胆汁。

跟一棵松树学会独处。松果,

从没有绝境。它落在

一堆松针上,像一个线团。

他拾起,终于找到线头的一端:

一只桨,从不下船,

从而放下许多理不清的事情。

听友人唱《海滩别》

一刹那都凝固了。我应该

骑着炊烟,向上飞升,看一看

人世间那些庄严的露珠。

真的有人一夜白了头,也有人

一生下来,就被命运送上轻舟。

“孤独的滋味早尝够,萍踪浪迹

几度秋”——我听见琴在叹息,

琴的弦在叹息,就连擦弦的松香

也在叹息。它们如此细小,

潮水涌来,就这么掩盖了。

后来我在小径上漫步,

整个秋天向我道别时,野菊花

也在唱这首歌。湖水,码头,

废弃的鸟巢,重建的屋顶

都在唱这首歌。“失去你我好像

风筝断线随风走,失去你

我好像离巢孤雁落荒丘。”

整个秋天都加入到这个合唱团中:

怎舍两分手,即将要分离,

或者已分开——领唱的佳人啊,

仿佛都是另一个我。仿佛我

正经历着生离死别,我即将归于尘土。

送春归

在郊外,仍然可以看到

远方的灯火。悬空在夜色之上,

像天空和大地摩擦产生的静电。

风擦亮一条河流,

并产生喧嚣之声:一个故人,

由远及近。蜘蛛在芦苇中

结网,那是幻象。三年前,

春天翻过几座山冈,赴宴时带来

一束野花:连翘、海棠、马蹄莲……

几个孩子找到一只木船,他们

不需要堤岸。我手中的绳索,

还不能丈量他们一生的长短。

有时我也会无端地走一遭,

看看灯光犁开的黑暗有多么不真实。

社 戏

一个木偶从操纵者的手中逃脱,

在火塘里洗去脸上的胎记。

秀才落难,

将盘缠和肺部托付给除锈工。

有匹马突然从身体中跳出来,

让一场计划落空。

雨猛地停了,

证明天气预报的谬误。

月亮湾

白天,月亮在此栖息。月光,

从昨晚的河流中被取出来,

呈现清凉的液态。时间之砧

稳定、平整,环绕着蝉的立体声。

固体的东西被淬火,

暂时没有奔月的打算。

女儿在水里找到一块卵石,

她兴奋地举着她的发现,

像是找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是的,

我确定,对我来说,

我已经拥有了最美好的事物——

在这里,我和月亮挨得最近。

无休止的绕行中,那个

黑铁般的天体,似乎一直在寻找

一个理由:它从不因为某种原因

而旋转。此时,明晃晃的河水

撒落一地。散场的时候,

它重新回到天上,如音乐回到乐器。

夜色扁平

风写下一句诗,赠予谁?此处

略过。木槿给小酌的人

献上紫色的酒杯。打住,

那是明天的事情——某些楼宇,

会隐身到一幅画中,正如,

此时烟花绚烂,不如躲到琴键里。

此时南方无雨。火车缓慢移动,

或者静止。此时,夜色四合,

我手里的一片叶子,轻轻落下,

没有声音。月亮逐渐枯黄,

适合夹在书中,作扁平的疼痛。

——没有文字记录过这种感觉。

没有哨声能终止一场比赛。此时,

扁平的足球升到空中,树影斑驳,

两队人马激战正酣——以上

无须记录。此时,声音离开哨子。

远行的意义在于,当我

缺席的时候,就不会造成误判。

时间的瀑布

把一条河折断——

天空在另一个平面,是碎的。

落叶却很完整,唯有它体验过

冲浪的快乐。

水在路的尽头缺一架梯子,

而梯子太陡,欠激流一处斜坡。

如果把这一切归还,它就会

缓缓穿过针眼——护送的线头,

散落在隐秘的叹息中。

像台阶一下子被抽去,敲钟人

站在悬崖前,白发如瀑布,

再也收不回走失的钟声。

白云是蓝天的警句。风,

无心顾及深渊的匮乏。有时,

它们会发生位移——当风

用蓝天下的鸽子吹起口哨;

而白云,在潭底的青旅里

擦玻璃:所有的皱纹一笔勾销。

原来玉林路也有白夜

原来,没有路,后来荒原想通了。

原来,没有玉林路——

它需要动听的旋律。演出那天,

月光给它的音符,镀上蓝边。

白夜是一种冲突,一群人

分享鸳鸯锅:影子有既定的区域。

——黑夜被灯光攻下一部分。

小酒馆里,有人谈论起远方——

一个与故乡冲突的地方。

有人处于远方之外,走向山顶的时候,

没办法问路:嘴巴退化了。

耳朵,除了倾听,还可以开花。

原来也没有宽和窄。宽窄巷子,

在跷跷板中寻求平衡。一群灯

亮起,彻底成为暮晚的反面——

所有的门被拆除后,相当于

所有的门紧闭。星空在沸腾,

我在摇晃,“所有的光只为你照亮。”

一枚书签

阅读的一段告别。有时,是短暂的,

有时又是一生。

停下的人,有更重要的事情——

世界拉走了他。

从此,他从这个故事抽身离开——

天黑了,铁匠铺等着打烊,

裁缝等远方的顾客取走灯笼裤。

鸡毛信里有十万火急,

月光在后台盯着钟表——

一枚书签的闸门截住洪流,

那么坚固,那么执着,

在一本书中,充当所有事物的出口。

秋色图

秋风掠过山岗,缓缓打开一幅画轴:

难道,丹青高手是用焰火着笔?

斑斓的马鬃归心如铁,

在溪涧边照见自己:一棵槭树,

抖落一根根阳光的细针。

所有的游子都留有隐约的针眼。

红枫如昨,银杏是一封旧信。

乌桕最富足,收藏着老邮局、新客栈,

以及一座纯手工制茶厂。

许久没回家,主人和驴友互换了身份。

我们抵达时,吊锅刚刚煮开,

空气中有比稻草还好闻的味道——

酒酣之际,羁旅的雁鸣点穴一般,

让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

雁鸣类似于巴别塔上的语言——

声音去远行,明月欲返乡。倒不如

就此停下,成为这幅作品的落款。

可那捎话的人啊,自己也没听清。

作者简介:陈巨飞,1982年生于安徽,现居北京。诗歌、小说和文学评论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参加第34届青春诗会,曾获十月诗歌奖、李杜诗歌奖、李季诗歌奖、中国青年诗人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湖水》《清风起》和英译诗集《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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