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诗:漫漫一生道是无缘真有缘
作者: 洪迪非常感谢浙江文艺出版社青睐,于1984年5月主动为我出版了处女诗集《雨后新叶》。在其《后记》中,我写道:
不知道是诗向我走来,还是我向诗走去。我跟诗,有缘,又无缘。二三十年来,欢聚短,别离长。可藕虽断,丝仍连。
……
无情即无诗。诗是羽化了的深情。诗是美的精灵。美的激情,张开意象瑰丽的翅膀,扑进人们心花的蕊中,便是诗。
……
现代的诗,应有现代的思想和情愫,现代的节奏和旋律,现代的词汇和语言。现代的诗,应有现代的灵和肉,应有现代的真、善、美。
我崇尚好诗,向往好诗。
……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愿多带几双草鞋。
谁知断断续续竟走到虚龄93,还在不惭大言:最好的诗尚未写出来。
一
其实,我从来只是个衷心的诗爱者,业余诗写者。我本名郑宏杰。1932年底,生于浙江省旧台州府治临海县城关老大街(现为紫阳街),原紫阳宫所在的樱珠巷口。1951年冬,我台州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全部宁波、台州高中(包括普师)毕业生集中临海的短期“镇反”学习后,全体学员几乎都被保送至浙江师范学院(后来的杭大又成浙大)深造。而我却作为15名品学兼优者之一,为了工作需要被挑选出来提前分派了工作。1952年2月,我被台州行署文教科派往时在温岭泽国的台州农校,任数理教师兼学生生活指导。1959年秋,我被任命为农校党委委员、副校长兼教务主任。1962年秋,改任台州地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副所长兼办公室主任,农校党委委员依旧。于是,乃有死去活来的“浩劫”受难。1974年调至台州地区农业局,仍为“打杂”。直至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才落实政策,被任命为台州地区文化局副局长,主持工作。后又提了一位副局长。1980年调任地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次年升任副部长,仍兼着办公室和文化局的工作。1984年初,调任台州师专(后为台州学院)副校长,我主动去教了几节《现代文学》。至1993年初,办了退休手续。自到学院后,因为只分管图书馆和学报,我便同其他教师一样,未去坐班,只出席有关会议,或者到现场指导我分管的工作。所以这在职的最后10年,我便大量地孜孜读我想读的书。
老而不死名之曰贼,老天保佑,退休后,我这多病的老“贼”,竟悄悄又过了33年,只是衰老到近四五年已下不了楼。但我仍每天看书或“爬格子”,自得其乐。显然,我一生的职业,是教师与基层干部。
当然,自1949年10月我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一刻起,我便是一个本真的共产主义者,便开始自觉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不管社会风云如何激荡变幻,我皆之死矢靡它。
二
然而,我喜好文艺,钟爱诗歌,似乎是天生的,这“天”,从小的社会、家庭、教育环境恐怕占了一半。这便是不自觉的童蒙诗美创造主体建构。我出身于以刻字为生的贫苦手艺人家,我是长孙,受到祖母与父母的宠爱。在这贫苦而谨厚、和睦、良善的家庭里,我良好成长,从小不做功课,却成绩优秀,一味捧着“闲书”。开手是8岁时在家中找到《三国演义》,然后是把借得到的旧小说看遍。《百家姓》《千字文》《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是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要我背的。上了初中,我忽然自觉,改看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解放初,我又多看解放区的、俄国苏联的,以及当时看得到的外国文学作品,包括惠特曼、聂鲁达、艾吕雅、阿拉贡、希克梅特等人的诗歌。后来我又或买或借照着《文艺学习》所开的书单读下来,而中国古籍,如四书五经、《老子》《庄子》等等都读,我就是喜欢读书嘛。
1956年5月,我突然开了个专题讨论会。参加会议者两人:我和一同派往农校、一生亲逾兄弟、当时共住一寝室的王钦煜。议题是我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还能做点什么有贡献的事?在分析了我当时的主客观条件之后,结论是搞文学,主要是写诗。于是,便有了1956年12月号《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创作谈短文《眼睛与头发》。我写的,给他看过,署名是两人的笔名。我用的是洪迪。文中称赞了刘宾雁《本报内部消息》,这就成了十年后“漏网右派”的铁证。
1957年6月,父亲将祖母去年死前不准告诉我的死讯,写信告诉了我。我非常心痛,随即写下《祖母》投寄《诗刊》。7月2日上午,又写了“反右派”的《乌云的迷梦》投给《诗刊》。谁知《诗刊》7月号、8月号接连刊出。这事,我一声未响,仅王老师一人知道。1959年4月,我应《诗刊》社国庆十周年之约,又寄去《桔乡之歌》,发表了。但在此后,我便沉默,长期不写任何东西了。忙是主因,不满于越来越“左”的诗风是内因。后来,更是发了痛誓,永远不搞诗歌这劳什子了。
无奈,真正本性难移。当落实政策时,地委宣传部姚宏宝部长(农校亲密的老同事老领导)将教育局与文化局让我挑,我欣然挑了小小的文化局。从此摇身一变成了文艺界人士了。
于是,1980年底,我去参加了省作协的普陀山诗会,且被“吓”得写出诗来,于是有了《雨后新叶》。在此集中,有《鱼》:
有生命的电子,
流动在透明的导体里,
自由的精灵,
长着流线美的形体。
尾鳍的每一下摆动,
都体现着自己的意志。
我愿意是你,
你愿意是我吗?
追求自由的强烈愿望,出之于超现实的诗美创造。
又有了《小尼姑》:
一朵洁白的莲花,
披一身黑色的袈裟。
怜她,恨她,
一声朦胧星光下的夜风,
长长的叹息,也为了她。
年华,二月含苞杏花。
身姿,雏雁寒塘月下。
一颗玉琢的心,
一抹渐渐暗淡的晚霞。
这黑衣的谜,请谁能解?
怜她,恨她,
为了她,一对血泪浇成的红烛,
荧荧照在千年的谎言塑成的偶像脚下。
一件黑色的袈裟,
呑没了洁白的莲花。
写的是普陀当时的所见,所感,所思。
我的第二本诗集是《超越存在:洪迪诗集》,2012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忘年挚友、著名诗人王自亮先生精彩的序言:《“永远激荡的创造性流动”——〈超越存在:洪迪诗集〉序》;也有寥寥数语的《自序》;又有《后记》,交代了本书的编法:“编为三卷。卷三为长诗,仅一首。而在短诗与不太短的诗中,抽出一小半编为卷一。余者则为卷二;两者各自编年。”这里也抄出两首来看看,一首短的,《倾听》:
一只鸽子倾听远方的雨声
这只鸽子天生没有耳朵
而远方寂静 阳光璀璨
一只鸽子倾听远方的寂静
这是以超现实的诗美意象,促发耐人寻味的某种哲思。而另一首稍长的《卢舍那大佛》则诚为真、善、美、信之极度合一,诗美创造与语言创造无间融合。
三
我的第三本诗集是《存在之轻》,2018年10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编入《鹅卵石诗丛》。诗丛中还有张德强《灵魂不长皱纹》、楼奕林《我还在写诗》、李曙白《临水报告厅》、伊甸《承受》等,共5本。由著名诗人柯平作《不仅仅是石头(总序)》,我为自己的《存在之轻》写了《后记》。我这本诗集的概貌,此次承蒙《江南诗》厚爱,发在这里的《独而不孤(组诗)》即可略见一斑了。
《鲲鹏的大化》追求大气和宏观的视野。末节写道:
大而化。化即囊括宇宙存在之大化
海即天,鲲即鹏,鹏即风,风即飞动宇宙
鲲鹏的大化。乃逍遥游最壮丽的呈现。
《朝四暮三》诉诸于机智,发人妙思,指明“三加四或四加三,并不统统等于七”。第二节我自己较为满意:
到底是谁聪明呢?猴子的肚皮最清楚
长长的白天活动量大,饿得快,该多吃
夜里吃了睡大觉,吃多了肚子胀尽做恶梦
真聪明的是养猴老头,先来虚晃一枪
同样花销,深得猴意,真正惠而不费
《罔两问影》。思与诗是相互渗透的。这首诗就是以思之美成诗。不少哲学问题就是无解的,而在这追求无解之解的途程中,便存在着美。思本身便是一种美,因为美与诗同体。
《泽雉只求自在》。诗没有任何题材之限,因为写任何东西,都是在写人,写我自己。泽雉只求“自在”,只求“逍遥”,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所当然!
《山木自寇》最精警的是下节:
万物皆因对人有用而自投死地
人则因对人无用才被投畀豺虎
然而,此诗仍有不足:没有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能将人“投畀豺虎”的人。
《白露》。显露歌谣柔美的轻俏。如第三节:
小猫脚步的柔软。看不见的影动
夜一般无声无息。蹑上茉莉花的娴静
初绽处女花瓣的贞洁
《秋兰》。这首即兴之作,有点特别。骂我的是我,挨骂的也是我,而
我偏默默自立,决不自灭
我衰,我老,我更一向不在意
芳华的当年。我只顺其自然
是呀,顺其自然。任何
艰难曲折,狂风暴雨,拼过去了
便自留一缕香馨余韵
可不是吗?如今在四围剑挺的暗绿丛中
箭似的射上一秆新枝。花骨朵演着杂技
今天,你七星似的一溜烟蹿上天穹吐艳
清芳满室,飘香漫天
《陶鹰鼎》。4节14行短诗,写8000多年前的一件出土文物。玄妙、大气。写实便显神奇,超时空即成当代。其第三节云:
活生生的三足鹰。第三只是飞天的尾羽
胖墩墩的大腹鼓满辛劳的富足祈福
两只圆圆的大眼珠,洞穿世界的神异
天生的王者之气。君临上天下地
《鹰的更生》。这“鹰”显系某位英雄人物,或者某个勇于自我革命的单位或社会团体。其在诗美创造方式上,可能也有些可取之处。
《江边独坐》。这是我尚能下楼散步时常有的活动。末节呈现我世俗化的“逍遥游”:
我心说:我是谁?吾丧我于五维时空
我是南山斜阳蓝天滔滔滚滚眼前的江水
丧即不丧。在已不在。“无为有处有还无”
便这么坐着。悠悠寂寂。江边一方顽石
《江南雪》。有点儿童歌谣的韵味,结末二节云:
那个装裹成天真不倒翁的小女孩
伸出紫芽姜一般的小手接雪花一瓣两瓣
点到伸长的红红舌尖上
唔,暖暖的,有点甜
《月台》。人类的社会历史总是处于生物进化的无尽长征中,而其具体内涵的各方却有着曲折与进退。《月台》便是对古今人情冷暖的一种概叹。故其末节云:
伯牙琴碎。钟子期埋骨二千多年
《高山流水》流不进卡啦OK包厢
世间已无得一足矣的鲁迅瞿秋白
《独而不孤》。在指证“孤独。乃成为全球化新世纪当今/最广大当红流行发烧的不治时代病”之后,“我”公然宣称:
唯我。独而不孤
我有敬亭山,我有无弦琴
我有“吾丧我”之不丧之丧之我
唯我。独而不孤
《等你——读纳博科夫〈仁慈〉》。原著为纳博科夫小说,我作9节43行重写,可说是一篇有韵味的小说诗。等待的女主角始终是断望的“秋水”。出场的除了“我”,有卖小摊的“小老太婆”,关爱她的“门卫”,有路过的想买小东西而未买的“一对德国夫妇”。终于“天黑了,雨也大了。有轨电车叮当驶来/我迟疑,跳了上去。街两旁是哗哗栗子树/车开车停,落下孤独的圆栗子车顶上砰砰/作声。我苦中作乐又开始新的等待——砰/砰,还顺着车顶碌碌滚,滚了下去……”
《鹅卵石》,一首超短诗。
躺在诗的河床里
小小的,时间流不走
一种透明的不透明
一种冷硬的温且柔
任清流或浊流,擦身
而过。我寂然,岿然
成纳米或曰迷你的泰山
这也算是一种“夫子自道”吧?
以上这15首诗可以形成组诗的系统质,增进了“独而不孤”的内在蕴涵,并在诗美创造方式方法上呈现了一定的多样性。
最后,感谢《江南诗》对我这个年登耄耋、一生与诗道是无缘真有缘的老朽格外关爱。
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