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数不清的我(十首)

作者: 曹僧

苏巴什佛塔

携前世而来的花朵,是一枚炮弹

震颤着荒落的心的幽谷

一种颜色越过妖魔,在光波过滤中现象

在梦的跋履中,馨香而成为故人

他究竟是谁?为险难的戈壁沉默且欢喜

任由沙蜥衔着火,频闪于废墟和今昔

一粒砂巨大是山,一个世界短暂是风

大洋窎远的呼吸汇聚于一个颠簸的意念

司理着生生死死蜿蜒的平衡线

——山上的积雪厚了,又融化了

城外,沟渠接引甘甜的浊水

桃梨枣杏与葡萄,像鱼一样在枝头唼喋

熙攘的绿洲之城,我看见每一个我

高声吆喝的商贩,衣衫褴褛的丐者

权贵,奸小,宫殿里昏聩的王冠

一个个都是我,数不清的我

甚至也包括,穿越而来无所适从的游客

一种候迎有意无意,一道干脆的棒喝

野云拼凑出飞天乐伎,手指末法时代

方塔剥蚀、坍塌,斜道引度崇高塔基

但瘫软,像半条无力卷升的象鼻

室门黑洞洞,凝视着眼前一片尘砾

谁在此踌躇了脚步,让足迹

生长为一簇簇黄而复青的骆驼刺

烈焰里有个骄阳,虚空中有个力量

一匹千里驹终究要踏入万里漠

布衣麻鞋,径行独往,一种余响

在海蛤中低鸣:沙漠也是亿万年前的海

从前我希望语句像一块玉石

如今却只愿它有如潮音,破碎而永翻涌

国清寺隋塔

一只灰色机械鹭掠过夜晚的居民区

楼群已是醒了,灼灼如此彼此相望的目光

一整天的僵立令混凝土发酸、钢筋作痒

小零件从失修的云层中稀稀落落地掉下

而移动的大地有一阵眩晕、麻木

地铁动脉内,如期而至的血栓等待排除

溽热何其残酷,派出的老虎格式化了

记忆的技艺。充气人不断瘫软又站立

信号塔的今夕能否连接上九级塔的往昔?

在无垠的黑暗中,瓶装寺庙仍在漂流

轻轻拧开盖子,还有一层雾气笼罩

你看它露水就凝结,你听它微风就诵告

犹如草树、岩石,形形色色的作品遍布

又像鹿一样跳跃,又像虫一样缘走

造化中,已不必在乎可曾有经典人类的手

樟柏和电烛相对,菌丝和光纤相伴

山谷里的智能稻谷青了又黄,饱了又饿

梅和塔在知音的故事中数算千年的雷火

挤进砖缝的野菊接替了斗拱飞翔的冲动

全息松鼠一边掉帧,一边上下盘查

时间的遗迹矗立,多像一座朽坏的发射塔

但顺着力的指引有一个开口永远向上

夜晚看见我是一个函数,悬浮于太空中

我在实数态和虚数态之间循回流动

热瓦克佛塔

沙包上的柽柳,裸露的一簇簇残发

下面,沉默的智慧体在沙海之中潜泳

他们的飞船呢,他们的时空坐标?

无尽无穷的浪,裹挟尘的聚变和裂散

于那一方上下求索的记忆空腔

推升为鹦鹉的小螺旋,运算啊推演

峻风摩挲着权力的毛边,一粒砂

也会是善美的宿敌?多少时代的塌陷

造就了这慈悲的高度,这覆巢的舍离

胡杨叶里住着的黄金的蝠鲼,载动你我

像魔毯载动一队魔怔的商贾前行

迷蒙、丧惘,几度醒醉,又几度魂穿

满枝的枣果被灼得通红,骆驼刺、芦苇

我们不在却又都在,在植物体内弥散

看,预言又匍匐而走了,像个滑词一般

你是说,在那同你费命赛跑着的尽头

不会是同样一个仄隘的人之世?

然而那轮回中的,为何仿佛早已抵达?

地乳滋养的国,经书烧焚像语言的煤

我看见大地敞开深不可测的巨洞

我听见那无声的纵跃干净得犹如偏信

谁的尾焰贯穿了至暗,并将彼岸擦亮

雪花知道它还是心花时的模样吗?

骆驼不语,如迟钝的雷达反刍着热信号

宇宙何其寂寥,星辰生生死死循环

第几次了?沉睡的星球一阵抽搐

尔后,又在一片空空里重将我们梦见

花 园

幽暗的日子我们种花

比幽暗更忧伤的日子我们看花

我看见屋子缓缓隆起露天的高台

雄鹿的额骨,季节的跳跃

瓦片像一只只灰色的天鹅展翅飞走

死去的花植们回来了

那么似曾相识,又如同新朋到临

雨,就这样沉默地下起来

溶化开古代的手研磨的每一团墨

可我的扶梯呢,我笨拙的双腿

大丽菊瘫坐于院落,不见了逃生舱

是从哪一次时空旅行中它偏航?

盘在一堆稀泥上的天竺葵

像搞砸了一船旧货的舰队官长

耷着头,回味着往昔的失望

它们有时落得太远,让我恍惚

这儿、那儿,要记住的角落实在多

我的屋子拧着水

我漫延的大脑发着霉

我的小路为遗忘、愿想而交叉反复

柠檬树提着香气的小拳头

越过排水沟,趔趄着小跑而来

矮墙上枣树骑坐,摇着骰子

它树的角落里石榴裙还羞涩地折叠

我何以认出它们就像它们认出我?

一切的种子,一切消失的爱

如今它们回来了,一个个挥动手臂

指挥着雨滴,如是如是淅淅沥沥

向一个枯槁的神诉说着

宇宙的秘密和银河里它的倒影

在卡德尔王陵上

悠悠,高台蹲坐于郊野

像一个发射后残留的基座

一个灵魂有一千条上升的河

一千个梦有一个共同的寂寞

地穴里睡着懒于飞翔的白鸽

花园已经干涸成为马赛克

蓝色的天空一片澄澈

往事的云烟不可见不可触摸

但宇宙啊,为什么

还是有数不清的来自过去的辐射

悠悠,高台矗立于郊野

像一个仍在不断生长的城郭

走过了多少山河、荒漠

走过了多少阻隔、蹉跎

太阳说悠悠,无风说苦乐

星球啊星球,等等我

为什么,千丝万缕系于此刻

未来还是如此沉默

为什么,经过那么多爱与错

尘土还是那么冷漠

鹅卵石

雨季曾泥泞不堪的道路至秋日已干涸

枝头,饱满的苦槠在壳斗中摇摇欲坠

当它们没有征兆地随机落地时,那声音

会像贝壳呕出痛苦一样干脆吗?

但土岸边先人种下的苦槠林整片静悄悄

黑夜的触须正偷偷摸摸地占领

从土壤呼吸的气孔,从草丛,从叶脉背面

包裹了残破的墓碑,缠绕了树干和树梢

然后又越过积有枯枝的浅沟,来到大路上

鬼手伸进你的衣领,在你一回头时

又忽然幻灭,像没有来得及溶解的颗粒

在一两声狗吠中:世界之杯晃了

只有一种自然之物还能如此坚固

从某个外县运来的鹅卵石,它们铺在路面

和苦槠被碾磨、凝结、变成稚嫩的豆腐一样新鲜

——彼时我们还没见过它们如何被溪流冲刷而下

我们蹲在地上耐心拣选,用一块敲击另一块

大多时候,石头排斥石头只有嘈杂的争斗

但当幸运的时刻来临,伴随着燃烧的刺激气味

零星的火光从撞击点向外溅射、穿刺

在黑暗中留下短暂的锚点,一次又一次

把头顶闪烁不定的星球搬进我们的脑中

我们听见,那是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使我们全然忽略一声声呼喊在身后将我们命名

——即使花朵关闭,黄鼬偷走记忆

那么久那么多的快乐与悲伤在万物间隐没

——即使发现只剩一个人,抬头、望向远处

被密林夹紧的道路,如同一口蓄势的深井

还不能让人知晓有什么将迎面迸涌

望 月

夜深了,你在桌前写报告。

从短视频无休的浪里我游上阳台,

疲惫的快乐,也真有点咸齁了。

盆栽的辣椒和罗勒自有它们的欢喜,

就像夜色自有她的不苟言笑。

不能说风没有动手,但即使近视,

也能看出她的圆有多么用心——

这样的月,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撕成絮的云也朦胧不了慷慨,

那一片明明里分明有她的号召:

像另一种黑洞,吸引着潮水,

小动物们的胃液,和游荡的精魂。

至于我们,拖着困倦的身体,

将被领向何处?梦泥陷溺着答案,

但清辉,或许已将此刻画影图形。

神秘列车

海边。够不着海的信。

槟榔树分行着夕阳的诗。

在演习里,她读,

火车在岔路口呜呜叫。

一个抽屉的浮沉。一个

下午,还是旧模样。

她吃冰,想起另一个。

小屋,长路的标点,糊涂。

睡过了千山万水,

万水千山作证他人之汗。

海远了,海已被搬空。

影子深挖洞。

梵净山

山下香烟,山上或已登仙

暮色近人流水看

他今来,鹅卵石消磨

她昨去,扇动树一枝

水知晓。万里奔波出险道

登山者拉纤,铁链那端

仍拖旧时的船。云深那处

峰柱却高悬,消遣着形而上

飞光云瀑,指点虚无

大雾能容,鲜衣与重逢

揣着心愿的,装走几只精灵

空空如也的,被风奏鸣

后 来

后来,我们像云一样散尽

破烂的鞋连着腿,堆满了郊区

被风,尘雾,和盐,一点点侵蚀

驾着马车的觅食幽灵,满载

碎了一地的往事,匆匆驶过星河

轮蹄碾压粒粒星石,发出微光与清响

也有旧时歌,隐约于四合

夜,是我们解体后化作的金属泥

在嶙峋的荒山上,危立的高架下

夜啊亲切的夜,无终亦无始地暗涌

偷渡的明月从神秘的节点升起

像一块磁铁,将我们的一部分悄然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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