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图之二
作者: 宋琳再一次,乘上舲船,从郢都出发;
再一次,做一个泽皋之士,漂泊不定,
才出了木关,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将永远记得甲日这一天,
太阳把高大的楸树的阴影投在坟冢上面,
心重得像压舱石,不想前行。
沿着杨水,对称的桨叶吱吱作响,
摇过白湖、中湖、昏官湖,
然后,变钝的船头犁开夏水,逆流而上,
每前进一尺就锈住一寸。
在江陵县东南二十五里处,
江津豫章口东……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长江堆起万吨雪,压向胸口,
当他越过一排排恶浪,回过头来,
郢都的龙门早浮出了星野。
一生就这样托付给浩瀚吧!
快意或诸如此类的期许为何不能
被活泼的江风带往大壑以东,
然后,与太阳的尸骸躺在一起,
冒着烟,慢慢冷却。
哪一处天涯认出他,侘傺的羁客,
戴着水的刑枷,陀螺般
在旋涡里打转,眼看就要沉没,
水神阳侯伸出援手,托住了船底。
前面是洞庭湖,一个漏斗,
白天漏下云,夜里漏下星光的箭簇。
他站在船头,迎上去,大口吞下
黑暗的补给,渐渐地,
身上长出水藻与贝类,
已经能够抵御催眠。
长江[2]甩下他,夏水[3]背弃他,
只有流放地燠热而无名地守候在南方,
不会被“焉至”和“焉如”错过。
抛锚,登岸,攀向水中的高丘瞻眺,
乱跳的心校准乱跳的指南针。
陵阳,在一千六百里之外,
接住了西天抛来的缆绳。
(选自本刊2023年第四期“首推诗人”栏目)
袁永苹点评:
在一种古典诗歌的况味里面写诗,可能有两种,一是诗人自身带有着浓厚的古典情结,以至于在任何时刻都能够将头脑中勾连的古典文学情境与当下所经历的事件相连接,因此诗意很自然地推到那个平面相交的线,相当于揽镜自照,照出的是一副古代的样貌;另外一种是因为情境的或宏阔或雄壮的意境相似性,激发出诗人内心中与古典情境的交汇面,恰似两股水流在一瞬间冲撞,浪花推高或荡低,文字油然而生。宋琳的诗歌,从第一句起始就进入到古典的旋律当中,诗人宛若一个古代的诗人,他的语言也不是纯粹的现代汉语,更不是口语,是一种偏古的“混杂织体”,如果用一种戏剧性来理解,这里的抒情“主体”已经不能说是在“扮演”,而是在“亲历”了。这样的写法对于中国人来说很好理解,也很好进入,因为这些东西在古典情境当中早已建立。其中诗人不单是一位浩瀚的亲历者,同时也几乎有化为《楚辞》中创作者的类化物,至于“身上长出水藻与贝类”“西天抛来的缆绳”,既是一种感官达到准确的描摹,又是一种古典的超现实主义,在此,无论是《流亡图》还是《清明上河图》,都与诗人一同漂流于大历史的壮阔幻觉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