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似水,引舟如叶

作者: 严英秀

主持人语:

这次的“诗歌与人”推出的是有关叶舟的文章。其实熟悉的人都知道,叶舟不仅是优秀的小说家,从根子讲,他更是一位诗人,他在诗歌上的创作和成名更早。但是忽然,他就写起了小说,也好像是忽然,他就成为中国最为独特和沉重却又充满激情和情怀的小说家。就像这篇文章中所说:“从诗人到小说家,叶舟到底走了多久?洋溢的才情,极致的创造力,使得他的小说创作似乎根本没经过人们常说的转型、蜕变,一转身便是华丽出场,便预示着“最高一跳”。叶舟的创作和他的性情在文中也得以呈现,借此以飧读者。(梁晓明 )

七月流火。今夏,尤甚往年。

叶舟刚从南京回来,他说走出中川机场,脚一踏在兰州的地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游回了水里,我的天,太舒服了!

我理解这种感受,因为我也多次在盛夏时节去往南方城市,遭受高温、濡湿和冷气交互的折磨。电话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还是被他一连串的感慨逗笑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叶舟化身为一条焦渴的鱼,一个猛子“扑通”扎进了“姓黄的河流”(这是他的一部中篇小说题目),那绝地逢生的姿势溅起了欢天喜地的水花。

他是去领奖的,《凉州十八拍》以排名第一的票数获得了第四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三年前,他上一部曾提名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敦煌本纪》获得过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总之,从2008年的“《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开始,十多年来,他马不停蹄地领着种种这样那样的大奖小奖。大家总是羡慕嫉妒恨地开玩笑说,叶舟同志不是在领奖现场,就是正奔波在领奖的往返路上。

看惯了叶舟行色匆匆。生活在同一座不大的城市里,我们其实很少见得着他。但他一直在,这个城市始终有他。无论他出发得多么频繁,无论他走了多远,他总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大口地呼吸这片天空下清冽的空气。他是一叶扁舟,他的江河湖海已经铺展到了无穷远的地方,但他只愿意停驻在兰州的码头上,以及兰州背后连接着的那些更浩荡广袤的地名:凉州,敦煌,河西走廊,被月光照耀着的甘肃省(叶舟的诗集《月光照耀甘肃省》)。这是他命定的水,唯一的州。

叶舟联系我,是要我写一篇关于他的印象记。著名诗人沈苇约的稿。他说他和沈苇从二十几岁时互称“小叶”“小沈”,现在都快“老”了,还这么叫。他说我已经答应小沈了,所以,小严,你就写一下。

这就是叶舟,许多人印象中“天生当大哥的那种人”。他的请求更像是命令,不容辩驳。他说“写一下”,那口气好像写一篇人物印象记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好像我和他一样笔力丰沛,心到便会文成。然后,他像是安抚似的加了一句,不用写得太拘谨,好玩就行。这时候,我才弱弱地发问:可是,你好玩吗?我见过你好玩的样子吗?谁知叶舟毫不谦虚地接口:当然!我还不好玩吗?

也许,确实,他可能是好玩的。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得出了最终答案:之所以不曾见识过叶舟好玩的那一面,是因为我自己不好玩。我蜗居校园一隅,生性疏懒,不擅交际,那些作家诗人们漫长的活色生香的酒场饭局,那些“从一只酒杯到另一只酒杯的流动盛宴”,于我都是传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可以说写作近20年来,我始终没有进入文坛另一个“现场”。不喝酒,就没有朋友!这是多么粗暴而简单的生活道理。叶舟也曾写过,在酒场上几近阵亡,在兰州,这也许就是掏出一颗真心的表达方式。而我是一个烟酒不沾、言辞寡淡、吃饭吃到肚子饱就想离席回家清静的人。所以,我从来都只是在文代会、作代会、研讨会这样的场合里能见到叶舟,见到他严肃的、严重的、煞有其事的表情,听到他正襟危坐的、奇峰突起的讲话。我甚至还见过他摘掉棒球帽、西装革履打领带的样子,我得说实话,那绝对没有他一贯的形象好看。认识这么久了,在叶舟恣意挥洒“好玩”的地方,几乎很少有人见到过我的身影。除了校园,能让我精力不怠的事情只有两个,一是看风景,二是去KTV唱歌。可是,我和叶舟竟然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共同的采风活动,这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至于唱歌,明明许多人都说叶舟擅唱,可我竟然也是从未能一睹风采。好像什么时候不知怎地提起过一次,他顾左右而言他:阳了以后,嗓子还能唱歌吗?想来,我的唱歌和他的唱歌本质上是两种事情,我的唱歌是字面意义上的唱歌,大白天提着一条嗓子认认真真唱曲、清清醒醒记词,而他的“大声唱歌”多半是发生在“大口喝酒”之后的动作,那是一种更即兴、更激情的衍生物。

所以,或许,这也不排除我自己可能也是一个好玩的人,只是我们各自的“好玩”没有交集过。事情就是这样:十多年了,我们有机会不时碰头,但我不曾见过叶舟只身匹马、斗酒高原的胆气和酒量,不曾见过他醉酒至极的慨然而歌,包括那像旷野之风呼啸而过的气场;不曾见过他以瘦弱之躯“劈面一拳”应对威权的迅猛与血性;不曾见过他那些可能的爆发和嚎叫,那些突降的软弱及柔情;我不曾在午夜时分看见他把小石子投向远远的黄河水,然后抱着一棵大树放声哭泣。是的,他那些离地三尺的狂狷,他那些凝水成冰的忧思,我都不曾见过。太多的属于叶舟的传说,我都无缘成为见证者。

可是,我真的需要见到那样的一个叶舟,才能觉得是懂他的吗?一个写作者,他用了30多年时间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这些满满当当铺在我眼前的一部部厚重大书,难道还不足以构成他的生命秘语、他的心灵史、他的精神自传吗?

好像已经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在叶舟的《大敦煌》时代,我就成了他忠实的粉丝。我曾那样地被那些滚烫奇崛的诗句震撼过,被那些葱茏幻美的意象缠绕过。落花流水,青春成昨,但那样的文字,遇见了便是生生世世。后来,当我站到了他的面前,我没敢套用那句貌似很流行的话:我是看着你的诗长大的。事实上,叶舟还这么年轻——仿佛,一个时代遽然被大风刮走,一群人不由分说地抛下了他,他一个人站在老地方,他一个人慢慢回首,望向了来时的路。再不会被大风吹老,再不会被时光揉捏。一些仓惶,更多笃定;一些破绽,更多睥睨。是的,叶舟的年轻是“好吧,那就这样吧”的决绝了断,是刀锋在暗夜里兀自寒光四射,是野花斑斓一地的戛然而止。这样的年轻,比老去更有着绕梁不绝的来历、欲说还休的沧桑。

但现在是八月。一些地方地震,一些地方泥石流,一些地方的庄稼和树木都旱着,另一些地方却大雨不断,频闹水患。不堪回首的三年时间一步步熬到头后,世界依旧难以太平,我们的身心依然不能安妥。一场众所瞩目的文学评奖,也在八月里尘埃落定。叶舟,曾经那么幸运地被鲁迅先生“摸了顶”,却再度与这一文学奖擦肩而过。一枚钉子,钉死了甘肃预设的大欢喜。远方,众声喧哗,嘈嘈切切。身边,一些笑容,突然变脸。多么让人鄙视啊,这人世的可笑和势利!获奖当然是鲜花和掌声,是无上的荣誉,但本质上也只是一件华丽的外衣,外衣袖口绚丽的花边。获奖者们在发表感言:写作从来不是为了获奖,但获奖是对写作的总结、肯定和激励。多么正确的话!是的,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他的价值永远只体现在写作本身。有何胜利可言,何谈失败!

人事如旋涡。叶舟,当他在这个八月,在兰州市白银路的一间寂静小屋里听着世界的喧嚣,他是否会想起遥远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月亮女神阿赫玛托娃?那个一生磨难悲辛的女诗人曾说:荣誉“不可能给诗人添加什么东西,同时也不可能剥夺诗人什么东西”。没错,对于今天的叶舟,不可能添加什么,也不可能剥夺什么了。他曾经那样地对峙过孤独和荒凉,却依旧戒不掉他的狂放。他不止一次地被众目聚焦所灼伤,但依旧孤勇着他的骄傲。他也省思过去,“因为赶路、因为奔波,也因为生活,我们往往躬身于日常的琐屑当中,我们时常屈膝于一地鸡毛的尘烟里,忘了直起腰板,忘了举首问天,忘了扪心自问”。如今,他只愿意倾听自己心底的风声。

而延宕成性的我,终于提起笔写这篇关于叶舟的印象记。我不知道我能否写出“小沈”口里的“小叶”,我不知道我的文字会在多大程度上贴合大家的叶舟印象,我只知道应该写出自己读到的、认知的那个叶舟,为了稿约,更为了向一个一直走在前面的同道,一个曾以诗歌之光照亮过我的青春的诗人,一个已然建构了自己的艺术王国的优秀小说家,来表达一种纯粹的致敬。

这才发现,其实有太多的人写过叶舟了,说名满天下绝不为过。且不说作品评论,就连他本人的印象记之类,也是林林总总一大堆。著名的有李敬泽的《鸡鸣前,大海边》,他评价叶舟的创作已走进了黄金时代,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胆狂徒、醉鬼和侠客的时代。另外,徐坤也有激赏之辞:“刀子中的刀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王中之王。”语不惊人死不休,她以“写完这部诗集《大敦煌》的人,我想,应该气绝身亡了”,表达了叶舟诗歌对人心的强烈震荡,以及她对叶舟才情的无比惊叹。徐坤文章的题目“在地为马,在天如鹰”之后被广为引用,几成经典之语。还有沈佳音富有场面感的描述:“在兰州,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酒酣耳热。叶舟好酒,一晚上可以赶四五个酒场,马不停蹄,激情四溢。”

我最喜欢的则是诗人张海龙写叶舟。一是因为他不光写人,也写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兰州城,他认定一个诗人的血脉与气质,必定与生息于斯的城市有关。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写了叶舟的史前史,叶舟在成为著名的“叶舟”之前的许多美好场景。叶舟应该庆幸,这世界上有另一个男人在时隔20年后,还在如此深情地回忆与他的初遇:“一九九二年春天,在西北师大校园,我们一伙文学兄弟初识叶舟。触目所及,没有任何一个诗人能具备叶舟那种独有的魅力:他身材瘦小但气质近乎专断,他目光凌厉说话仿佛藏着刀锋,他衣着干净站姿挺拔,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的弓。他出现在我们这群浑浑噩噩的年轻人面前,好像西北荒野里放牧群羊的一个羊倌……”

一生锋利。这是张海龙对叶舟的概括。也许还能想出很多属于叶舟的形容词,但若只能用一个,却似乎再没有比“锋利”更准确的了。是的,叶舟是一个锋利的人。他也许不会“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但更多的时候,他选择了决绝、鲜明、铿锵、燃烧的色彩,他选择了淬心沥骨、九死一生的事物。

也是在张海龙的文章里,我看到了叶舟的这段文字:“在逼仄的河流之畔,他们朗诵过我的诗歌,目睹过我的失败,见证了我的青春是怎样一寸寸嚎叫与湮没的。同样,我也欣赏过他们美妙的少年,认出了他们文字中的跌仆,并且目送他们一骑绝尘,笑傲远方。在斑驳的旧日时光里,我们共存着一个旧日的地址,一捆旧日书信,一支老歌,以及一桩桩缠绕的回忆。”

多么好。一个旧地址,一捆旧书信,一支老歌,一桩桩回忆。若能共同怀抱这一切,便可称得上是天长地久了吧?我们的人生不就是在对这些美好事物的拥有、流逝、缅怀中慢慢老去的吗?

所以,很羡慕张海龙,他是陪伴者、见证者,甚至,是互相的塑形者。而我,只能在酷热不退的立秋时节之后,在键盘上力不从心地敲打一个已经完成的“叶舟”。我知道,当他穿过这个季节走向将要接踵而至的薄凉秋冬时,他的目光一如春夏般丰盈。他已经写出来的那些文字,和注定还会写出来的文字,已经垒出了高高一堆雪天的炭。走了这么久了,从逼仄的河流之畔开始起步,在一片又一片洼地上盘旋,如今他已经走到了高处,走到了山峰,成为方向。

当夜色漫洇,漫步于黄河苇荡中,我看见大游轮慢慢驶来,小汽艇飞一样飚过。这实在是今年夏天的一件好事吧:兰州的旅游几乎没有预兆地随着天气热了起来,火爆出圈,黄河风情线上游人如织,中山桥夜夜不眠,大小号上一片喜悦的调侃:“牛肉面,根本拉不完!羊皮筏子,根本漂不完!羊,根本活不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思绪里突然就蹦出了“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生活在兰州,许多时候不经意间就会和叶舟狭路相逢。他的诗,他的小说,他广阔的隐喻世界。“一只船”街道上的那家牛肉面,吃凌晨六点钟头汤的仿佛总是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如今却挤满了天南地北的口音。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不知叶舟可否还有精力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去夜市里找那一碗白胡子大爷的牛奶醪糟?羊群,以更汹涌的阵势在夜色中穿过广场,他只能沉默地目送它们卷起的沙尘。他曾掷笔放言:在这样的热闹时代,在这样的喧嚣时间,写作不啻于一种疯狂!时间如黄河穿城而过,不舍昼夜,热闹和喧嚣一天天地变本加厉了起来,一年年地更漫无边际了,他却依然困守在自己的写作里,以不变的疯狂应对世界的热闹和喧嚣。他不再试图挣脱了,他说“天命如水,只能顺水推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