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晚期诗选

作者: [美]约翰·厄普代克 罗池

主持人语:

与哈代、劳伦斯等许多英语作家一样,约翰·厄普代克的诗歌也一直被遮掩在他小说的光环之后。30年前,我在杭州外文书店买到了他的小说《S》,是我对他的最早接触。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他写了那么多兔子系列小说。直到有一天我在另一本书里读到“生养众多”的祝福,我才明白,生命周期只有几年、繁殖迅速的“兔子”安斯特朗们就是普通美国人一生的写照。对于厄普代克的诗歌,我抱有长期的好奇,但一直没有系统性地阅读。罗池译的厄普代克的两组晚期诗歌真是开眼之作,书名是谶语式的《终点》,越写到最后越让人震撼。可惜限于栏目篇幅,只能忍痛割舍一部分作品和一些译注。(阿九)

2002年3月生日及其后

麻省贝弗利农庄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却突降大雪。

一阵晕死人的神经痛,从牙根直窜到

膝盖和肩关节,一颗空洞的脑壳,

太多避不开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别在乎年纪了!

只要我们熬着不死,岁数总会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钱,书架上的

干巴纸张。曾为孩童的我已经不再

从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书就是他身后的蓝天。

飞歌在他的病床边唱着“嗨咿唷”;

他以为妈妈、爸爸、邮差,还有

那个气喘吁吁的医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为着他存在,他们就是这样,或曾是。

妻子离家一两天了,我醒来时

孤单又苍老,那催人陈化的寒潮

蒸馏出细细的一层追忆之雪,

薄得像一张毛毯被尖尖的草叶穿透。

紫杉林背后,积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阳光的斜射亲吻中融化,然后汇流

成草坪上纵横的水洼,仿佛在说,

“让我再多待一刻吧,我过会儿就走。”

草坪开始返青。在海湾那头——

我望见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线往返,给波士顿输送石油,

而忽闪的灯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见的洛根着陆——低地意味着

其他生命的滋长,在撕开的云层之下。

寒意料峭,尽管春天已宣告来临。

我安顿下来,一过就是十年,

我听说,大多数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挤挤挨挨的房子

显得那么洁白,但从天上看,它们的颜色

土里土气。高尔夫球场,不知名的河流。

光秃的康涅狄格树林还残留着茜红的

叶脉,就像大海的绿色脉络。

飞行员领着我们滑下曼哈顿的背脊——

公屋社区,河滨大教堂,市中心

刚毛耸立像某种粗野的豪猪。

我们似乎飞得太低,我的手开始发汗。

最糟的事情也会发生,我们在新闻上看过。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还不想。

没到时候呢。平安归来。新英格兰的春旱

已被这一周来的雨夹雪给打击了。

疲乏的报春者们,雪花莲倒伏

在湿巴巴脏兮兮的树丛里,它们的过时消息

都成了一堆杂草。番红花啜饮着

铅灰的空气,并摆开它们的彩烧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阳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们一样美腿修长了。

大自然从不腻烦,但我们这些人,

生命被线性地钉在了一个个冷漠的

自迷自恋的轮环上,却也无法抱怨,

纵使苦痛折磨甚至连梦想也只能蠕动着

像食腐的土鳖虫对赞美望而却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双重的呢?

2003年3月18日

贝弗利农庄

生日始于大雾,然后又射出阳光——

“狗啃雪”,人们常这么说。《环球报》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个跟我分享

这一天的名字:威尔逊·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 W. 德克勒克、瓦内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乔治·普林普顿,加上夏威夷州庆。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过她

最近的几部热门片。笑容甜美。

无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宁静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样。

套上靴子,穿过树林,融雪把落叶都化成了

一滩烂泥。没看到足迹: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

一个亚当,像被咬过的残冰。

战争风云,在沙尘中风起云涌,

已经发动了,我一生的第五场战争,

还不算冷战那次,不算种种冲突。

抗议者们掸干净越战时的花哨装备

又跨上他们的无可指摘的高大驽马,

名为和平、外交和爱。

我觉得,爱是给战争火上浇油,

而高叫和平会埋汰了鸽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无疑问。

海湾那边,一具古怪的钢铁蜘蛛正爬行

在我们的群岛,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时间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远瞩

蒙着黑灯罩去观察铁色深海里的

潜水艇。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远赴某个我已忘怀的

目的地。“等一等!”我哭喊着,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对死亡的略微浅尝。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溜的小径

爬上岸滨的大圆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脚踏错,也可能砸烂

头颅,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条瘫痪的破船。

有个邻居认为,夜里那亮晃晃的东西

叫做管道敷设船,是输送天然气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运载了一台吊车

还有我们无法看见的冰冻人——可怜啊,

他们在为安逸的办公室里构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战效命。等一等!

旱季,2006

亚利桑那大旱,连霸王树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饼,

没有雨水让它们鼓起来,连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无绿意。伊拉克

仍是一台永不落幕的烂戏,

图森《星报》的标题每天都是大胜,

而巴里·邦兹一瘸一拐逼近贝比·鲁斯的记录。

与此同时,我的年齿又增了一岁。

亲爱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怜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铅笔爬行在这纸页上

但不确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们从遥远岛屿

打来电话,他们的生活都是流动的

而我的已经石化,一块戈壁岩

标记着他们的迷信的方位。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侣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们丘陵视野里的街道网

然后买回两株夹竹桃来遮蔽

我们的走廊,隔开来往车辆,或隔开我们。

我们攀爬岩石的动作多么动人呀,

脚步拙劣,倾倒了美乐棵花肥

(蓝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们的岛屿在烈日下的沉默卫士。

经我的审慎请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记

里边的词语,还有一块手表,

电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还会滴答

而我的骨头则继续腐烂。

我们的视野——其他季节,我们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镶衬着

延绵的绿树,并在不知不觉间变换,

从芽到叶到绽放到冷落的枝条——

但在夜里两地是相似的,侧影横斜,

虽然另一个,远在二千英里之外。

这个城市,在山谷里铺展着,

像金色的水流,扑闪,荡漾,呼吸,

街灯向下偏转,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台的星空,

那装备了巨型齿轮和多面透镜的眼睛

正从附近某个山顶上仰头凝望。

这些山脉一路向南,像层层青云终将

回到东部,越过赫尔和欣厄姆,带去雨水。

生日购物,2007

想想看——四分之三个世纪!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亲

丢了工作,爷爷收留了我们;

然后我长成一个小子,开开心心上了

罗斯福掌舵的学校,一个个学期;

接着,在杜鲁门时代,大学生,

穿起罗登呢大衣,棱纹领带,网球鞋,

我的贫瘠脑袋里塞满了牢记的珠辞玉韵。

不予征召,已婚,为人父,我

在曼哈顿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却在老艾治下发财,然后离开了纽约,

我那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约翰·肯尼迪还在那里

当着参议员,然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实现了。

今天,在图森,厄太太跟我

开车穿过市中心的街道网,去百思买超市

买一台备用的笔记本,路上看见牛仔们

开白色的皮卡车打左转闯红灯。

世界真奇妙!穿情侣装T恤的极客

跟刺青纹身挂鼻环的姑娘

大谈一兆一吉,而肌肉发达的爷儿们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娱乐显示屏。

高清的就在这儿了。努力地调校

我们行将废退的脑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骇浪,我们巡弋在一条

复制品的长廊,光怪陆离的画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小精灵

睡在森林的苔藓地上,一个中国小孩。

是个小姑娘,两三岁吧,梳刘海,

扎塑料发卡,穿着亮闪闪的小套裙

和圆头魔术贴搭扣鞋,倚靠着

一块卡通广告板,她的脸凑向

那熠熠闪烁的高清等离子显示屏,

那么近,那么专注,像偎依着一个乳房,

正一动不动地吮吸着什么,

只是艳丽的热带鱼水下摄影镜头。

有个大一点的姐姐在旁边照看她。

后来我们才发现她们的养母

正在那边跟几个店员讨价还价。

瞧她应付自如的样子,异国的小孩

该是找到了称职的父母,麻利又够热情,

而我,一个过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单无助。

在波默洛商场,我找不到

妈妈的牵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当时慌得我都尿湿了

裤子一两滴,我感觉空间好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