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朴质的口语,提取日常的真意
作者: 陈义海主持人语:
臧北是一位恬静淡薄的诗人,也是一位有着气息独特的诗人。他的口语叙述方式冷峻节制、简洁而有余味,在重视语言修辞的江南实属另类。近年来,随着他的诗集《无须应答》的出版,他的诗也越来越受到关注。陈义海的文章将臧北的精神源流做了回溯,认为臧北在对“身份、孤独、死亡”的思考和书写中与卡夫卡之间形成了超越时空的心灵共振,同时就臧北的诗在其内容指向和形式特征等方面都做了可信的分析,指出了臧北的“这些从语言深处开出的心灵之花,有着别样的色彩和独特的芬芳,”“使得他的诗歌显得格外超逸、真挚、纯净、亲切和感人。”这对我们进一步了解臧北的诗歌具有很好的借鉴作用。(江离)
苏州诗人臧北以他风格化的诗歌文本正受到诗坛的关注。作为一个不爱显山露水的诗人,臧北公开发表的作品并不是太多,但2019年出版的《无须应答》为当代诗坛提供了高品质的诗歌文本。
臧北在创作上已经形成独属于他自己的风格。在诗歌本体上,他对身份、孤独、死亡、自然、幻想等母题的深刻书写,使得他的诗歌显示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对世界的失望,又使他试图寻找一个“解脱”的途径,于是他的诗歌便呈现了十分显著的乌托邦倾向。在诗歌艺术上,臧北善于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表现内心最复杂的诗思,以及世间最庄重的主题;他善于用最日常的“叙事”取代繁复的意象营造,从“平淡”中透出苦涩的智性哲思。可见,他的全部创作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传统诗学的一种创造性解构。经过约二十年的历练,臧北已经找到自己的话语方式(personal discourse);而诗歌的话语方式的形成,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
一、孤独感与身份认同
臧北自己承认,卡尔维诺和卡夫卡是他在创作之路遇到的两位“大神”。仔细研究臧北的全部诗歌,我们发现,臧北与卡夫卡之间存在着诸多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更多体现在作品的精神气质上,作家作为一个社会个体的生存姿态上,作为“现代人”面对各自的现实做表现出的强烈的孤独感、异化感和恐惧感上。被公认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卡夫卡生活于一个特殊的年代与环境之中。作为德意志犹太人,德意志文化、捷克文化、犹太文化和奥地利文化在他的身上产生了剧烈的撕裂效果,所以,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表现出对“处所与环境”的不确定感。跟卡夫卡一样,臧北在大学阶段也是学法律的。虽然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不同,写作所用的体裁不同,但在精神气质和创作的倾向性上,他们之间显示出高度的一致性。臧北虽然不像卡夫卡那样经受文化撕裂的折磨,但是,对世界和生命的相近体认可以源自不同的文化环境、个人经历,乃至先天性的心理特质。臧北的家乡在苏北的泗洪,法律系毕业后辗转来到苏南的昆山。从苏北冷清的苏北乡村,到苏南热闹的大县城,虽然漂泊的足迹遍及南京、成都、南宁,他最终在一个县城里栖居他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臧北始终是个生活在县城里的“中国的卡夫卡”。环境的改变似乎并没有改变他对人类的许多终极问题的思考和看法。他对身份、孤独、死亡的书写,形成了他与卡夫卡之间超越时空的心灵共振。
身份认同与身份怀疑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常见主题。一个生命个体生存在世界上,他需要“显示”或“确认”自己是谁,自己与世界及他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他能确认与世界和他人之间的关系,他便获得了“身份”,他才知道“他是谁”。臧北在大学毕业后,有较长一段时间试图找到自己的身份。他在《身份证》一诗中写道:“很多年我活着/ 在一张纸上”;他在另一首诗中又写道:“他们让我出示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 我也找不到路”(《玛丽之歌·第一首歌》),这前后似乎矛盾,但也不矛盾。前者所写的不过是“一纸身份”,而后者才是臧北精神流浪的真实书写。的确,纸面上的身份(身份证),并不是诗人对社会所“认同”的“身份”。所以,他在《玛丽之歌·第一首歌》中所写到的“我没有身份证”,虽然从上下文看是一种虚构的语境,却是表明了他对现实世界的事实上的“不认同感”;换言之,诗人通过自己的诗行表明,他是一个精神上的流亡者:在寻找中逃避,在逃避上寻找。这种矛盾心理也导致抒情主人公处于一种精神厌倦状态,导致他更愿意躲到自己心灵的角落里:“它老了/ 羞于回忆/ 缩在房间里……它只有裹在厚厚的/ 黑暗的茧壳里/ 才感到稍微自在”(《我的心》)。这与交织在不同文化间的卡夫卡所遭遇的情况十分相似:“作为说德语的捷克人,他在捷克人那里并不被接受;作为一个说德语的犹太人,他在波西米亚德国人并不被接受……作为保险公司的职员,他在中产阶级那里并不为接受。”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臧北也是困扰在各种“两难境地”中。不能走向“认同”,便会出现“异化”或“疏离”,并会被孤独感笼罩。
孤独感在臧北的笔下多呈现为“死亡书写”,正如卡夫卡将之表现为格里高尔的“变形”和《城堡》中K所遭遇的荒诞不经。
生命和死亡都是庄重的母题,虽然我们歌颂生命,但在诗歌中书写“死”,其实也是寻求“生”的一种体现。而且,死亡一旦被书写出来,它也就会将心理上的艰难状态净化到美学的层次,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真正伟大的悲剧可以“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那样。 而罗马尼亚裔法国作家齐奥朗曾说过:“欢乐不是一种诗意的情感。”他甚至认为:“诗人如果在出逃之际没有带上自己的不幸,他就会是真实世界一个卑劣的叛徒……诗允许一切,你大可在其中倾注泪水、愧疚、狂喜——尤其是哀告。”
臧北的诗歌创作,从体式上看,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抒情短诗。但从他的诗集《无须应答》中,我们也看到一些较为“另类的”作品,比如《在钟表店的隔壁》《罗睺》《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彼此应答》《雾》《登山》《打陀螺》等。这些作品与他的其他诗歌在体式和书写内容上有着很大的差异,它们介于诗歌、散文诗、散文甚至小小说之间,突破了常规的诗格。在内容上,这些作品的意境流露出神秘、荒诞、晦暗、异化、无助等气息。臧北《登山》一篇的开头,与卡夫卡《城堡》的开头一样,洋溢着一种“不可捉摸”感、失去方位的陌生感:
如果你问我那座小城的名字我真的无可奉告,但说实话我已经在那里生活十年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在梦里,当然如果我现在是在做梦的话,那么或许我可以肯定,我已经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二十年。
——臧北《登山》
K抵达的时候,天色已很晚。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
——卡夫卡《城堡》
臧北的“梦中”与卡夫卡的“雾霭和夜色”,都从不同的侧面暗示了现实的虚妄性。虽然我们无意将臧北与卡夫卡做过多的平行研究(parallel studies),但臧北的这种“杂糅性”文体,总是让读者想到卡夫卡早期的那些只有几百字的短篇或者特写(sketches),比如《回家的路》《擦肩而过的人》等。
从诗歌文体学的角度看,臧北在这组作品中表现出他的大胆探索。用非诗的形式去表现诗的一切,是一种挑战。艾青说过:“假如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是诗;假如不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不是诗。” 虽然采用的是散文的形式并且是以叙事为主,但这些作品在本质上是“诗的”(poetic)。“越是接近黎明,黑夜越是甜蜜”(《在钟表店隔壁》)、“罗睺用他的宝剑修指甲……(他)把把伤口包扎起来,顺便把全世界的伤口也都包扎起来”(《罗睺》),这些诗句都是惊人的,天才性的。
综上可以看出,进入臧北的诗歌,卡夫卡应该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从县城到县城,在“异化”与“认同”之间,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臧北不断用诗歌表达自己心灵幽微的同时,也在用诗歌“修复”着自己的心灵,并能给一切寻找“身份”的读者给予情感和美学上的慰藉。
二、他和自然和朋友互为语境
从一个角度说,臧北的诗也可以分为“个人的诗”和“与自然、朋友共鸣的诗”。前者是他内心的絮语,灵魂的倾诉,叙事的语境更为个体化(personal),异化、孤独、生命与死亡的冲突是表现得最多的主题:“我跟绝望谈心,夜里/ 我们称兄道弟”(《书信集》),跟自己“称兄道弟”,呈现出的是一幅典型的存在主义的“禁闭”图景。后者则是诗人精神探索的一种延伸,在这类作品中,诗人似乎在摆脱狭窄的本我空间,努力与自然和朋友形成某种精神上的共振。
纵观臧北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是个游历者,游历于中外经典特别是西方现代主义一系的经典,以及宗教文化方面的经典;同时,他也是一位山水爱好者,自然山水常常是他与友人交流的媒介,或者,友人常常是他与自然山水交流的媒介。于是,他与自然和朋友之间便形成一个共构的语境。比如:“我们的脚步迈得越来越像中年了/ 规矩,方正,如同棺材板上揳下的铁钉”(《蜀冈纪事·给育邦》),虽然棺材板上的铁钉这个意象是晦暗的,但在游历当中产生的感慨,是以友人的存在作为语境的。再比如,在《鹰阿岭》中:“山林很大/ 墓地很静/ 只有我们三个人兴奋的嗬嗬声……该吃晚饭了/ 一路上山风很棒,山色很棒/ 育邦的车技也很棒”,其意境更为典型,是臧北与自然和朋友“互文”的典型画面,同时,这也是对传统的自然山水诗传统写法的一种消解。
与友人游也催生了臧北的不少写自然的好诗。这些作品在融入人文的同时,也显示出他对自然的认识。他并不像别的诗人那样,试图从自然中去挖掘什么哲理或者滋养,而是更乐于书写本真的自然:他不愿意把“完好的”自然轻易“破坏”:
桃花比福柯好看
一块小小的石头旁边
坐着陶渊明和萨特
…………
不翻书了,快翻开流水吧
白河两岸
全都是春天了。
——《看桃花·给永伟》
在这类写自然的诗中,臧北更倾向于保持自然的“原生状态”(untouched),自然在他的眼中就是自然,虽然是自然流露(spontaneous overflow),但不会像华兹华斯那样强调用“强烈感情”(emotion)。再比如,他写冬天的树,在他的眼中,冬天光秃了树在春天之所以能开花,是因为它们害怕被锯去;于是这些害怕绳索和锯子的树,便“呼啦一下/ 因为害怕而开满了/ 热烈的花”(《树》),饱含童真,极富妙趣,且具戏剧动感和画面感。
《有赠》(第十八首)是臧北的很有特色也颇具神秘感的一个组诗。如前所述,臧北的诗可以分为独自絮语的以及与朋友产生共振关系的,而《有赠》可以看作是前者和后者的混成体。它既是赠予,也是独语。它所赠予对象比较含混,可以是好友,也可以是所爱之人,也可以是其他的普通人;或者,根本不存在一个赠予对象,他(她)或许就是虚拟的。其实,有无赠予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在诗中“安排”了、“设置”了倾听的对象;从形式上看,他不再是仅仅是独自絮语,而是形成了有对象的倾诉,这就使得他的表达有了“支点”或“着落点”。正是由于这些作品的赠予对象很含混,结合其中所抒写的内容,便让人觉得诗歌的字里行间嵌入了很多表现个体感受的“私人符码”(individual coding)。
才这么短的时间/ 我就忘记了你的模样/ 我只好把你埋进我的身体里/ 在喝茶的时候/ 我走到窗前/ 突然就发现你在我的身体里复活了/ 你的心意、眼神/ 你的举止/ 和刚要翘起的嘴唇/ 哦,只是一瞬/ 那一瞬/ 我看见你在这房间里/ 使用我这个异性的身体/ 正端着茶水/ 踱步来到窗前
——《有赠·第十三首》
这是一首很典型的“独语”与“沟通”交杂的诗。说是有沟通,因为诗中有了“你”的参与;说是独语,也可以认为诗中的“你”只是一个虚拟的形象。但是,由于有了“你”的加入,整首诗的内部空间便活跃、生动起来。
三、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玛丽
从诗集《无须应答》可以看出,臧北的内心是冲突的,但他一直在寻求自我的宁静,像个上下求索的浮士德。他写作的过程,就是求索的过程;他求索的过程,就是他写作的过程。如上所述,他在诗中“独白”时,也在寻求形成共鸣式的交流。他的组诗《有赠》是一个显著的体现,而他的组诗《玛丽之歌》则将这一特点体现得更加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