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诗选
作者: 袁永苹
瞬间精确的拯救
瓶中花精确,因含水而显得脆弱,
镌刻一个实在的夜晚。
蜂鸟,蓝天上唯一的质料,
间隔开飞过我们的头顶,
圆圆的肚子两边一对小翅膀剧烈扇动,
小型涡轮发动机,看不见的风轮
向我们炫耀它与蓝天的亲密关系。
一望无际,一片云也没有。
始终相伴,从彼此的手臂上我们寻找
人的引力,我们在身体内迅速召集群鸟,
传导大脑的雀跃。
嘴唇薄如瓶中黄色之郁金香……
抚摸能够拯救——
在沟槽的底部往往沉寂着细沙,
最烫的塔夫绸柔软颤动随着溪流的脉搏。
……一阵喧闹,我亲爱的友邻。
我必须洗一洗那面镜子
我是忽然站在那条道路上的,动态的落叶铺满了,
还在动……而当我抬头看尽高处的树,
我在脑中闪现出一种人一般的亲和,或者说
是求和与攀附,一种高天之上的自然形状
不应当被我利用为一种人化的形式,说:
根处连接,说 :总和。我应当以不说代替说,
因为我的精神被玷污过,以至于说出的可能是假的,
但我精神的动态并没有停止,我此刻描述的
也许就是那种动态的过程乃至结果,但
如果我动手描摹,我就会失去我精神动态的本真,
因为我的动态是修正我动态的过程,此刻仍在修正。
我几乎要大口呼气以拒绝那种高度的虚构,
我想我之所以被这一切震惊可能只是来源于
我的封闭状态,但是一切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因为我的嗓子的确被抽出举高到了树的尖端,
纯净的确在某一时刻袭击了我,无可否认,
但为了避免失真,像我以前所有的失真一样,
我想,我必须洗一洗我的那面镜子。于是我快速地
躲开,上了一辆出租车,即使我可以站在那里让自己被
拥有得更长一些……但是我并没有。
你为什么写作?
这件事具有的喜剧味道一如我的人生。——巴塔耶
跋涉在语言的森林中……她是唯一的以及最后的,人吗?
她在寻找,一个光源,她在为这一本虚构之书划线
——这个人试图说她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东西,
那些残存话语的痰盂!你为什么写作?
说法、话语、词句,时而肿胀时而清晰
她拿起笔划线,将这些蛇形字句,标记出来,
在众多宝石中她挑选最闪光的并企图占有它。
她是多么可笑,就像那企图讲述的人一样,
可笑,你为什么写作?
寂静之中,有人砸碎石板愤怒地谈论真理,而她
有时建屋,有时不建。那居所有时在她心里
如果在沸腾之水中洗手,那又会怎样?
混沌还是清晰?是迷狂而非狂喜。而非。
你为什么写作?
她划线,在漫长的白日之中,她画下的不过是
一堆石块儿和它非镜子般的反光。她有企图
对抗清晰的企图,那种低价的毫无廉耻的清晰……
那些最能够抵达混沌和混乱的、那种被她自己
称为不重要的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
她时刻完成对语言的混乱进行梳理的企图。
并以此种举动对抗缺失意图的漫长之匮乏。
在万物裂开翻转从她手中脱线,之前
你为什么写作?
小练习曲
1号 想念
天空之碗倒扣我喝其中的汁液。
我吸它天蓝的琼浆,我呼它的白色
云朵——我搅动它的杯底
用巨勺,我开风的涡轮机横行,
我半暝半寐斜睨这巨碗中的世界:
汽车瓢虫卑劣 树木毛发蓬松 烟囱无所事事
儿童全都面向着一个方向蹦跳
白日燃火……
拖拉机如同野兽,发出中频嘶吼
那杯被搅拌稀释,漂白色浮沫
此刻,金槭树举起树根,
鸟儿悬吊,像钟摆一样——
“我们睡着以便我们不相互想念。”
2号 随便哼唱
诗歌应该是摆荡的围巾,飘在每一天的生活里
被时刻写下,而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被牢笼圈囿,虽然吃得很多但是饿得要命,
应该演奏,用一双徒然的双手,给镜子擦灰
或者给汽车上油,随便哼唱几句流行歌
喝冰镇可口可乐。“就要把握住真理了。”
照相簿发黄,变旧。放松肚皮。
给鱼的鳞纹画上颜色,涂抹窗子上的水渍月亮
哈气,对着远处的雪堆。我在描画一条隐线,
谁都无法看见的泪滴。亲爱的,但是,亲爱的
“别当着我的面哭。”如果在这个或者那个冬天
不死,就合上相册,摆动尾鳍,追求幸福。
3号 查理·帕克*
我们曾经谈起过查理· 帕克(Charlie Parker)
那只“Bird(大鸟)”,那个最伟大的中音萨克斯手,
死于他自己的35 岁。14 岁那年,他第一次听
到萨克斯的声音,像某种散热器——
某种欧洲禽鸟,糟糕的鹅——他无法继续上学,于是,
俄尔甫斯聚拢众禽鸟、走兽,栖居山林中。
“唉,永苹,在你年轻的时候,你不可能不被
这种声音吸引,你无法不被召唤。”你说,
当电吉他拽我们的车……是的,某种东西在生命中
的某一时刻砸了下来——砸中了我们。
* 查理· 帕克(Parker,Charlie)(1920-1955),中音萨克斯演奏家。
4号 雪板
在这方形书架的众声中,
你,为何要倾听我?
你并无责任,我也不应有此奢望。
那些声音,此刻,耳边铃铛回荡,
交待它们彼伏不断的争夺——
此刻,雪板已经打好底色,
线条被写(而不是画)下痕迹
——我始终不清楚。
雪毯表面的伤痕,落叶
还是鸟的爪印?
诗的楔形文散落。
寒风的书架拆毁自身。
5号 地平线
她走在地平线的
最远处,那里,荒无人迹,
甚至,只剩下一条线,一条
隐隐约约的线,好似闪电。
这里空无一人,事物
是的,事物都化为抽象:
许多点,许多色块,知觉
变为语言的企图已经放弃。
再有——再有残存的表意学,
再有——再有唯一的领土,
在心中,在笔尖最后的颜色上。
雪地之火
“那将是我最为理想的画作。”——塔皮埃斯
在一个房间里,天使与魔鬼并存
疼痛与舒适共在。
你做相反的事:把粉笔捣毁为粉笔灰,
把白纸溶化为纸浆
把椅子拆为木条
把房屋推倒为废墟……
一整天你看到外面的天幕变着
从亮白变为蓝黑
小汽车在一条新开的路上多如幽灵
像是博斯的画。
曾经你总是想用清晰的语句触动真理的影子
现在你明白,用另外一种跃动,语言的果实触达的时刻
是多么美妙。
你身在荒原,目力所及就是郊野。
寒风托举着你的身躯。
你走进雪中,嘴角带着坚韧,四壁触达万物。
萧索但是真实,严冬带来的理性无可替换。
你变为维吉尔或者奥维德,
在黑海之滨构思诗体自传。
你们已作为万页之舟的一只小船,
在寒风之海上飘荡。
你做相反的事:把星系装入小杯
把诗拆成字词
将爱分解为零星
巨型的身躯飞出片雪。
冬天你剥开它为一颗裸蛋。
长出风耳,你继而观察一只
破碎的酒杯
无数次走入永恒之寒
雪之巨牙,沿着古生物的足迹行走
你呼吸月亮
看天幕席卷,从灰白变为蓝黑
在这里,晨光早已与黑夜相连
全部的夜晚与白天涂抹为一块雪板
永恒受罚的西比尔忘却时间的存在。
在那时,你企图为自己加热,
没人知道,那巨大的创作激情
来源于你面前的荒野,
来源于对于荒野的厌倦。
看啊,在词语造句法和自然交接的地方
有人,聚拢永恒的碎片,
耶罗尼米斯·博斯* 坐在雪地里点火!
* 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出生于1450 年,卒于公元1516 年8 月,是一位多产的尼德兰画家,被认为是20 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
妈妈一词
我无法阻止那个男孩打你,宝贝儿
在他出手的一瞬间,我在时间的另一头虚弱着,
我在建我的堡垒,空气堡垒,面向未来的墙壁。
巴门尼德划分了“一”与“存在”,而我抓住什么?
宝贝儿,别哭,现在只能说,一切都在,
我的爱。刚才我睡醒时又再次打了一个盹儿
我梦见你来亲我,用你小鱼的嘴。
湿乎乎的。月亮没有重量,你有,
我们都有,未来也有重量,而我能做些什么?
疼痛发生在一瞬间,地球被拆分顷刻翻转,
重力始终向下,而我们向上生长,我爱你。
我们够得着天空吗?
我在校车停下的地方等你,
它胖胖的黄色身躯会为我们停留片刻,你从它上面下来,
手里拿着橡皮泥,揉烂了的,或者一张漫画纸,
画着蛋仔派对。我已经收集好了,所有,
——几乎所有,你的作品,在课堂上画的,
揉皱了,躲在你的书包里。这个世界在变,
你没看见无论是以色列还是巴勒斯坦那些死去的
儿童在死去的早上地球另一端的人们仍然在吃喝谈笑吗?
“这个世界会好吗?未来什么样?”你问。
而妈妈是我,不是吗?每当夜晚你害怕,我会说
别害怕,妈妈在呢,妈妈保护你。
而妈妈无法在睡梦中保护你。
妈妈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妈妈写,
有一个卑微的企图:在彼此的身体里打开一扇门,
能够与彼此相连。“你感受到了吗?在这首诗里的爱。”
“你一定感受到了它,哪怕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