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存在唯有在阅读中展开
作者: 于爱成策兰把诗比作漂流瓶:“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表现形式,并通过对话表现其本质,因此它可以是一个漂流瓶……漂向何方?漂向敞开者,可占领者,也许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你,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真实。”(《布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在他看来,是语言的对话本质决定了诗的对话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伽达默尔找到了自己与诗人的深层共鸣,“把对谈推置于解释学的中心”——他断言,诗的存在唯有在阅读中展开。基于这样的对话性的偏好,笔者在面对施浩先生的这组诗歌,也愿意采取这样的表现方法。
《花朵在二月开放》写得简单直截,不拖泥带水。花朵在二月开放,没有比这更明白更欣幸更喜悦的言辞了。而这花的香(芬芳),是“喷射出”的,不择地而出的,汹涌而出的。但这香气,其实也掩盖不了“去年落叶糜烂的气息”——一边是氤氲的香气,一边是弥漫的腐气——这样的气息,一边是陈迹、朽败,一边是新生、活力。在这样的背景中,“我看见父亲”从这样的历史背景、早春二月背景中走了出来,他“走在田头”,以“手扶犁铧”犁地的形象出现了,构成了一幅江南早春的春耕图——就这一节而言,诗人写的是田园诗,是山水画,甚至是动人心弦的进行曲:你看,这“走”,这“扶”,这“翻滚”,这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春耕的行动,空中仿佛密布着一个个“古典而又清新”的“符号”。
“这是农家早春的耕种——春寒料峭的耕种”,连皮糙肉厚的耕牛下到水田都感到冰凉刺骨的耕种,诗人把视线、焦点聚焦于这头黑牛,聚焦于这头黑牛拉着的犁铧播下的谷粒、种子,顺承新播下的种子而来。村里的新生儿诞生了,新生儿这“第一声啼哭”,带着生命的呼喊和见证,他加入了这大自然的旋律和运行体系。作为一个新来者,他的出现打破了曾经稳定的山水画面——诗人通过这样的通感化的处理,让声音冲破了风景,对,这不是风景,这是火热的生活。村路上、池塘边、溪流旁,出现了村落里前往溪涧浣衣的女人,她们“扬起洗衣棰”,在“石礅上”“敲打”着一个冬季积攒下来的冬衣,洗去尘垢——女人们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春天的到来。
《立春》这首诗以立春命名,写的仍是家乡的春耕、春耕间歇的小憩。从题材和立意来讲,像是《花朵在二月开放》的续篇,或者说是系列。呼出的是“寻唤”,也可以说是娓娓“细语”,是与立春之日就已经开始飘落的江南春雨的对话。这雨显然不是小雨、细雨、微雨,而是发出“铮铮作响的声音”的雨——为何诗人以此颇有几分铿锵、风骨、血性甚至金戈之声的修辞,来形容这雨声?这雨落在了江南的大地上,这“荒原”,这空心、空洞、苍白的“荒原”一般的今日乡村的大地——反而,需要这雨,以这样的坚决、精神、意志,来为这土地敲一敲战鼓,吹一吹号角,激起来这休眠日久的土地——从而,诗人想起来,今天正是立春,“这是土地复活的节气”,他恍若看到了这雨砸下地面,将这迟钝呆滞的“泥土的皮肤轻轻炸开”。
雨水将泥土的皮肤“炸开”未免残酷了一点儿,凌厉了一点儿,但也可见这雨或者这春之峻急,急性子,躁脾气,春天(江南的、水乡的春天)就是这样没有道理。猜猜看,率先动起来的是谁?“切入第一沟洪水”,触到新春第一拨流入稻谷田地之水的,是“小米的根”,还是那头畏寒的黑牛之脚,抑或父亲手里开掘沟渠的铁镐,或者是“我父亲十只紫红的脚趾”?诗歌就有这样的神秘性和想象性,诗人短短几行不多的字,尤其是仅仅用了一个“或”字,就写出来这种种的可能性。
这是农家生活即景,隐隐似是山水田园诗。这是普通江南小户农人的日常。饭后的父亲,总是要“拿起烟斗深吸几口”“然后对着我们的笑脸/吐出圆圆的烟圈儿”,这是他的幸福所在,生活所依,生命所属。儿女家庭的幸福,是他的全部动力和打拼方向。
这是早上的八点三十分,“在早晨八点三十分”,这天的八点半,“我”真切记得——彼时的“我”,记住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间,一个记忆的刻度。从此这个时间便与父亲的劳作、再次下田、与父亲在冰凉泥水中赤脚仗犁挥鞭耕田驭牛的形象,紧紧连在了一起。任劳任怨的牛和信天由命的父亲,他们都从不抱怨,随遇而安。他们就是自然之子,田园之子。
《繁星洒落大地》中写道,“繁星洒落大地/繁星映照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居着自由的牲群/盛开一块块草丛/和孩童放牧晚归”……繁星点点,如宝石,洒落大地;大地之上,是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居住着自由自在的牲灵;它们在成片成片的草地上悠然吃草;夜色已晚,牧童们这才呼唤着它们催它们抓紧回家——这是一幅世外桃源图,也是童话。如诗人所言,“这样的情景/在我记忆童话里闪现过”——是记忆,曾真有其事,何以诗人反而用了一个“记忆童话”?童话只是一种幻想,一种美化或者虚构编织未曾真实发生之事,何以诗人已经不能确证这样的情景的真实性?这样的处理,其实是服务于全诗的一种整体隐喻,整体梦幻叙事。所以接下来,诗人写道,作为这样的童话,这繁星,这洒向大地、村庄的繁星中,有一颗最亮的,“飘落在我的窗前”。本来诗人正思绪万千,浮想联翩,想到了从此处往外,是山,山连着水,水连着天,天上的月亮有最美的女孩。而骤然间,这女孩化作了繁星中最亮的一颗,来到了“我”的窗前。这星星,月上仙子幻变的星星,首先帮我驱赶了邪恶、逃离了黑夜、挣脱了噩梦,我们一起飞,沿着河水的方向一路向北。这是第一节的大义和叙述逻辑。整体是一个童话(或幻想)叙事。
“万物生长靠太阳”,《万物生长》中,“我”却害怕阳光,“我”更愿意沉溺于雨水和雨季的潮湿阴暗,那让“我”心安,阳光灿烂让“我”目眩(阳光如此之好,世道如此绚烂,而“我”如此忧伤);是雨水淋过“我”的肝脏(苦涩焦灼),才能抚平慰藉“我”的“难言之隐”(不足为外人道的种种陈疾伤痛),尽管“我”困于晦暗,但“我”清楚看到“河流两岸万物复苏”了。
“时间是最好的药剂”,诗人承认,“我心灵深处的沟壑”,需要时间来抚平,反复发作的伤痛需要时间来治愈。等“田野的庄稼/覆盖我的记忆”,“我的歌声”才会“流过高山草原”,诗人寄望于在时间长河中,随着时间的展开,茂盛如庄稼的新的生活和感知能覆盖掉记忆的旧痕,这样才能新生一个告别历史记忆的“我”,新的“我”才能放声歌唱。
“在过往的季节/我看到了万物生长”,诗人说得很隐晦,也很辛苦,有点儿似是而非,似是艰难的表态:“我”要脱胎换骨。但诗人不直接说自己,只说,尽管过去的季节,自己有着种种痛苦、煎熬、不适,难以忘记,不能忘怀,无法也无力跟记忆和解,但“我”看到了“万物生长”,四季循环,天道轮回,世间法总是自有主张。
再看《飞鸟》。观察一只鸟,一只不幸从“高空跌落下来”、其实也是“幸运的鸟”(躲过雷击一劫)的成长。像是一篇速写,自然也是为这只鸟的瞬间塑形。但这样说,还是简单了,诗人可不是简单写只鸟,他通过写这只鸟的连续动作,实在是写他的一种体悟。
诗歌首句,“我看见这只飞鸟”,上来是写“我”“看见”,出现主体的“我”,“我”来观察这只鸟。它跌落下来,它“慢慢贴着地面飞行”。第二节直写“这只幸运的鸟”,从它的角度来写,它躲过了雷击,它“停栖下来”,“在我屋檐上稍作镇定”。第三节又是“我”的在场,“我”在观察它的狼狈和疲惫,“我”思忖判断它的来路和目前急于找到鸟群的焦灼。第四节又回到鸟的主体,它“跃上屋顶 环顾四周”,它看到了所处环境,遍地都是屋舍,还有簌簌落下的梨花——好一个静好温馨的美好所在。第五节大雨还是“瞬间倾下”,诗人写出了这鸟的韧性和坚强:雨停之后,它抖搂干净水珠,轻轻扬起双翅(并不费力,并无疲态和倦意),它飞了起来——而且,“这一回我看见它”,是“贴地飞行”,“一直沿着远近村落和树林”。它获得了成长。
《我要手握阳光》,实则是理想主义、启蒙主义的一代知识者的宣言。让阳光照亮一切,破除人类精神的暗昧无知,破除遮蔽人类精神之光的一切虚假和杂物,让尘埃没有藏身之处。让泥是泥,沙是沙,石头是石头。让真实世界呈现,让真相裸露,让雨水落下来砸在地上,让石头开花。这就是真实(包括真实的声音)的力量,顽石因此可以开花(让人想起“顽石点头”的故事,顽石在真理、正知正念面前,也可以点头)。
《我只需要一个夏天》,写某种宏大的梦想,也是启蒙话语的诗行。这样的写作,具有比较突出的浪漫主义的激情和梦想。
《我在故乡遇上一场大雪》《我喜欢大雪覆盖》《我从泥土中来》《归园田居》等,都是相对生活化的返乡书写、乡愁书写,实乃言志之作,言志抒怀,表达一种情怀、一种坚持。这些诗作直抒胸臆,质朴明白,当是诗人一种最为本色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