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在洞口最为澄明
作者: 田忠辉李德武《阳台》,选自其自选诗集《中转站》第25页。
预设的边界都可以打开
此刻,我打开书,切割的纸
叠加屋檐的遮光
足以让我散步和遐想
肉身安顿不需要太多空间
我更喜欢待在小世界里
做点闲事,譬如给绿萝浇水
邀死去的植物复活
2018年3月13日
诗的本质没有标准答案,这是人从神的羽翼中流放以后唯一可以确定的事。但是,人人都想填补那空白出来的位置,人人都想成为神——成为“答案”。按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啰里啰嗦的论说,诗是呈现“思”的本体方式,空间与时间在“思”中深藏着历史、世界、生死、大小等等但凡你能想到的一切。
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在一切与“本质”相关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不探索意义,牛不是因为有意义就去吃草,鸟也不会因为有翅膀才去飞,“吃草”和“飞”之于牛和鸟没有意义可寻。读诗仅仅是因为语言带给我迷幻药般的快感,仅是如此。我认为诗歌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选择一个地点,展开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种参与世界的方式,又与时间有关。
相比那些平实、明白如日常说话一样的诗,我偏爱语言与“思”纠结的诗,喜欢可以“谈论”的诗。喜欢李德武《阳台》这首诗,是因为它是一首富有哲学意味的诗——毫无疑问是一首从“地点”出发打量世界的诗。不过,“地点”只是起点,真正的打量一定是眼睛——或者说“目光”——这是一个习以为常的视角,无论是你的目光、我的目光、他的目光,众多的目光都不能说明问题,也不会指向唯一的方向。一句话:站在某处的打量,事实上和“唱歌”相似,它依然是主体在抒情——除非这一“地点”或“目光”自己“在”说话,我重点强调的是:“在”的立场,即脱离主体性的“地点”或“目光”,成为一种超然的存在。
这似乎是客观的立场,但是“阳台”还是人间的事物,这一设定依然摆脱不掉语言的能指和所指。意义需要依托于语言,这是意识本身的悖论,意识无法脱离意识自照自身,它必定是一种“运动”状态的解释行为——或者说在摆脱语言的纠缠中让某些真相“显露”出来。所以,凡是以人间的事物呈现“思”和“澄明”都无法是彻底的,无法彻底的“澄明”使得海德格尔的语言论退回柏拉图的洞穴。因此,我提出的结论是,“光明在洞口最为澄明”——在洞口,那一刻,最为澄明。
“阳台”便是一个洞口,只有如此理解,李德武“阳台”的哲学意义才可以昭然若揭。
诗的第一节从“预设的边界都可以打开”开始,作为一种解构性表达,这句诗在表层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预设”的主体性,一层是“打开”这一动作的外在性。但是,实际上它还埋伏着对应的“未明说”的意味,包括“主体”的对应物和“打开”的对应物,此处以隐晦的语言使得这一句诗具有了“结合体”的特征。它既可以是主体的抒情行为、上帝的操纵行为、顽童的一个小花招,也可以是一种等待,犹如草木等待雨水和春天、陷阱等待动物自投罗网,或者是不言的大地等待一切降临,包括时间、生或死。这一句诗“预设”了一切可能性——哲学便是“一切可能性”——边界状态是考验观察方向的一种手法,“有”让“无”显明,你从不同的方向会看到不同的结果,可是结果永远不是只有一个。
但是,作者并没有让这种万物的自由无限泛滥,他以节制的方式阻止了“万物生于无”的路径,返回到主体可以掌控的世界里来。“此刻,我打开书,切割的纸/叠加屋檐的遮光”,这是一个主体“自闭”的世界——这一选择避免了放纵,同时也避免了诗走向虚无主义。但是作者又不是彻底的放弃“思”,作者留下了“思”的部分可能性。在“切割的纸”中,那“叠加屋檐的遮光”收集了所有语言的可能性,收集了以往一切关于“思”的结晶。一切语言的可能性展开为不可归类的千万种“屋檐”——他们毫无例外都在收集“光”——这让我们想到起初的时刻:“起初,没有光,渊面黑暗,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不过“叠加屋檐的遮光”是人选择的“光”。这一境况类似于“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境况,这是人的节制和修持的述说,拒绝将神圣和无限让渡给神的选择,这种自信“足以让我散步和遐想”,“散步”和“遐想”无疑是切入世界的两种方式。但是,自我获得自在地生存,这样就足够了吗?这看似陈述的语言,其答案埋伏在下一节中。
“肉身的安顿”,即“修行”没有结束的时刻,这首“修行”的诗在第二节进入到更加自我的状态。
肉身安顿不需要太多空间/我更喜欢待在小世界里/做点闲事,譬如给绿萝浇水/邀死去的植物复活
这一节的前两句是从上一节延续过来的,到了第三句,在由修持越来越向内走的趋势上转为动作的表达:“给绿萝浇水”——这种直接去“存在”的动作,恰好是“存在”的显明,不过,这种“存在”并没有走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方向,而是出现了“邀”这一联结性的动词,一种发出的意愿,“邀死去的植物复活”既不是渐悟,也不是顿悟,而是“思”本身,或“悟”本身。诗歌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并没有。文字结束之后,诗意在想象中持续生命。“邀死去的植物复活”,这里“死”“活”两种对立的状态同时存在于一个句子里,这个句子实际上的操纵者是做出“邀”这个动作的主体的对应物,“死”“活”都要随着“邀”者的施予展开。这是“闲事”——“闲事”这个词夹在第三句里,看似随意,却是整首诗的眼睛,是这首诗的精妙之处,也是存在者存在的方式。
世间万物,放在恒久的时间和邈远的空间里看,又有什么不是“闲事”呢?
所以,这是“思”本身的诗,它不考虑“死去的植物”作何反应。这不是作者的任务,甚至也不是读者的任务,更不是“死去的植物”的任务,而是“阳台”的命定的任务——阳台注定是一个张望的场所,在封闭和半封闭之间,打开和关闭的边界线上。阳台是诗人“思”的苗圃,是读者翻开诗集的地方,是万物召唤的出发点。它就在一切靠近边界的地方:阳台、湖边、地平线;出生、弥留、分手;欲哭无泪、说不出口、手起刀未落……
语言令人爱恨相加。诗歌,作为一种打开语言的方式有着无限可能性。《阳台》看似一个地方,其实也是一块钟表,你在阳台所做的一切,在那个看似封闭却又透明的地方所做的一切,都处于“流逝”中,而“流逝”是以“事件”的方式呈现时间的本质,每个事件都是一种选择打开存在的方式,时间的不同打开方式,构成了不同的人生风景。
阳台看来是一个“预设的边界”,语言是打开边界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阳台”,可以“打开边界”,望向外面。可是“望向外面”,又能如何?在“阳台”给花浇水,又能如何?在“阳台”有再多的玄思,也无法进入“荒野”。所以,你必须沉默、走入荒野,才能找到你的方向,去获得“被屋檐遮住的光”。这样看,这首《阳台》似乎并没有找到实质上突破边界的办法,这是令人绝望的:意识走到了阳台的边缘,接下来,该怎样唤醒自由自在?
或者,你要找到一个动作。
其实,除了沉默,“给绿萝浇水”暗示着“俯下身来”。只有“俯下身来”,你才能看到“被屋檐遮住的光”——这是“浇水”这个动作可能带来的机会:“闲事”是“给绿萝浇水”,这是“俯下身来”的赐予。作为“谦辞”的“俯身”是我们的希望——“谦辞”应该成为人类的普遍语言——这是我的态度。谢谢德武,让我在解读《阳台》这首诗时表达了我的态度——我的意思是:人类应该俯下身来,像真正成熟的麦穗一样,除了用饱满感恩万物,最好选择沉默不语,以度漫漫长日,在那沉默的每一刻,自由的光将挂在屋檐,成为召唤“思”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