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中,也在世界上“隐身飞行”

作者: 赵汗青

施施然的诗歌有着某种智慧,传递出隐隐的馥郁气息,许多诗歌在她手中呈现出一种“红泥小火炉”的质地。读她的文字仿佛真能看到一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捻着茶挟在细细拨弄着文字的枝叶,挑拣、浸泡。这可以用她的一句诗来感受,“我喜欢在下雪天饮酒/只有空茫的大雪配与我对饮/我没有仇人。即使/你将我视为眼中钉”——在这首诗里,诗人与大雪和茫茫纯净的世界对饮的是酒,但作为读者,与诗中人对话时,感受到的是一盏沁心的清茶。

作为一位还远不能称作“有资历”的诗歌写作者,我在阅读诗集时,经常努力让自己始终保持一个兼收博采的态度,向每位诗人的语感中寻求新颖的尤其是异己的汲养。这种通俗来说可以称之为“语感”的东西,用一个更“诗学”一点的表达,或可称之为“音势”。如批评家钟鸣在阐发张枣诗时所言:“音势就个人来说,是先语言的,像呼吸一样,渗透在诗人的气质甚至疾病与一切知觉里,所以说,它是内蕴的和存在的,就像呼吸对一个歌唱家那样重要。”音势是先在于诗的,它往往更深植于一位诗人的性情、生存和对世界长年而全方位的体认当中,放肆地理解一下,像一种文学指纹。一个诗人所处理的题材、命题、知识量和词汇量或有更新乃至颠覆,但背后的语感往往很难伤筋动骨,正如人的头发会有黑白长短五颜六色,但指纹不会变。因此,语感可能是我们最值得向其他文学工作者博览和博采的。

在阅读施施然的《隐身飞行》时,这种对语感尝试性的捕捉、归纳和借鉴是我一直在认真揣摩并“以人为鉴”的。而我也确实学到了诸多异于我的可贵诗歌品质——比如短小平淡但又轻快利落的处理方式。施施然的短诗经常像一片片风景或故事的切面,而且是倏忽的、简洁的切面呈现。这种语言的“刀法”在当代诗中有大刀阔斧的——四方上下的,往古来今的,有无数开天辟地或文明之旅般的大命题有待诗人野心勃勃、但也有可能气喘吁吁地去处理;也有精雕细琢的——自从象征主义、现代派等诗人在汉语新诗史上大摇大摆登堂之后,汉语的“先锋性”技艺便从未落过下乘。自然,修炼至今也招致了许多过于佶屈聱牙、陌生卖弄的争议。而施施然写诗的“刀法”,我的感受是,更像一把女人梳妆台上的修眉刀。它小巧、利落,为主人删繁就简,并没有过多雕花或者屠龙的野心,只是精心而内敛为主人修出干净秀气的眉形。

施施然擅写日常,写寻常而令人惊喜或温暖的情与爱,写走过的壮阔风景中优雅淡然的时刻,和生命中陡降落花般乍明乍灭的哲理。“杏花开了。杏花在飘落。/像美人生在乱世”是安静的惊心动魄;“绿得简直/像进了盘丝洞”是令人眼球睁圆的奇异体验,但在侯赛因咖啡馆和中国文化/旅人的对话中,却又真切到令人深思;“北斗星闪耀,报亭主人/老花镜闪耀,死亡的俄罗斯遗孀照耀我们”,像把甜心而怡人的日常突然放置在宇宙历史的审视之下。

我也喜欢施施然大量与旅行、异域有关的诗。在现在的文学生态之中,一位优秀的诗人有很多机会去各类名胜古迹“采风”,并将丰富的景致与人文意蕴汇于诗中。但很多时候,这种游历也未必直接关乎某类文学活动,而是同作者自己的步履、思索、对世界的主动开拓息息相关。施施然这方面的作品,很多是漫游式的,如《海边火车》所写的热带之旅,一趟载着诗人的火车如一根穿进大陆腹地的针线,对自然之景和众生之相展开一场渐深渐浓的探寻。“于是所到处人们肤色渐深/芭蕉愈见肥厚”,这种对异域生活的体察最后成为对自我生命焕然一新的体验:“像从已结束的剧情退出来/即将进入另一个全新的剧本”。这让我想起朱朱在一首叫《夜访》的诗中所写的从北京回南京的目力所见——施施然的诗是从自我驶向异域,朱朱写的是由他乡回到故乡:“树叶/开始发绿,月亮像一架飞机的尾灯/静静领航……风中有种亲人们在为你筹措赎金的暖意”——方向不同,但这种渐次变迁的阅世感近似。

这种行吟行旅之诗不仅起到了诗歌版《孤独星球》的功用,也带着对哲理的思索,对散落在地图上的名人与思想进行触碰与对话。如《暮春过苏小小墓》中“那些伸手抓不住的美/最接近/美的本质”,点出了苏小小和很多古典美人形象甚至“意象”中所蕴含的有待开发的深邃命题。这种对“美”的概念的探寻于多处可见,比如她写艾青的诗名叫《美始终在试探》,其中蕴涵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众多诗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面对战争和比战乱更诡谲的思想的烽火,诗人的姿态确实是“试探”的。如卞之琳那句经典的自嘲式概括“小处敏感,大处茫然”,亦可扩展为一种敏感“美”不断向着茫然无措的现实试探的情态。

施施然对“人”的观照,喟叹的、反思的、咏怀的,不仅限于苏武、萧红、艾青、苏小小等历史形象,也广阔地关切着身边的小人物和鲜活个体。比如巴黎地铁站的弹唱者、独立大街的乞讨者、走在银座八丁目的男人……这些特定时空中擦肩而过的个体,飘零在各自的命运里,侧身在城市与庞大空间的夹缝中。他们可能只与诗人有一面之缘,交集的过程还不足传言中金鱼的“七秒钟记忆”,却被永远地留影在了诗人的文字当中,并附以转瞬但不消逝的刺痛感、心动感或探索欲。这让人想起文学史上很多作家文人对“记忆”的论述,无论是本雅明的所谓“非意愿性记忆”,那些被时空意外永恒拓片的生命瞬间;还是蒲宁小说里沉吟自己一生有过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瞬息是可以永恒的,这一充满现代性却扎根于不灭人性里的文学命题,在我阅读施施然作品的时候,一次次从我脑海中掠过。

施施然的诗,常会给我一种想同作者共游的感觉。闭上眼,冥想《四月,独自在布达佩斯醒来》的感受——飞扬的大雪外语般陌生,街道肃穆沉静,建筑物像一座座伫立的世纪;或者想象着飞机飞过《贝加尔湖上空》的体验,总有一种蓝色的冷、悲伤的冷,比万米高空中的气流更冷。或许冷的根本不是水或云,而是文明的气质。女诗人在文字中,也在世界上“隐身飞行”着,像脚步穿过人潮、烟云穿过风景一样,丝丝缕缕地记下这些关于人和物的丰富感受。

202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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