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近的自由
作者: 沈奇
说新诗是种“弱诗歌”,最初也只是笔者一时感慨,随念头找到了个新鲜的说法而已,后来却认真起来。时值新诗百年继往开来,作为带有一定价值判断与历史反思性质的“说法”提了出来,就不能仅止于“点到为止”,而多少得给出一点学理性的解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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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30年前,1987年的《新文学史料》第3期,曾发表由安危译述、题为《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的文章,有这样一段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话:“鲁迅认为,研究中国现代诗人,纯属浪费时间。不管怎么说,他们实在是无关紧要,除了他们自己外,没有人把他们真当一回事,‘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且指认当时的新诗“都属于创新实验之作”,“没有什么可称道的”。
读此文时,笔者正全身心投入后来被当代诗歌史称之为“第三代诗歌运动”或“后新诗潮”之中,为之鼓与呼,对这样的陈年旧说完全不当回事。唯一惊诧的:以鲁迅先生之新文化运动领导者身份,也是早期新诗创作者之一,却何以对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新诗,失望且苛责到如此地步?而如今,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也“便作了诗人”,且“水平”相当。
构思此文之际,又偶然翻读到2017年5月15日出版的《三联生活周刊》第936期,特辟“中国群星闪耀时——新文化运动在1917”专栏,在《调和派章士钊》一节里,提到《甲寅》同仁黄远庸给章士钊的信函中建言,“至根本救济,远意当从提倡新文学入手”,提议借鉴西方以文艺复兴为中世纪改革之张本的经验,以“浅近文艺”普及新思潮,使普通民众“与现代思潮相接触而促其猛省”。
一词“浅近”,实在是醍醐灌顶而豁然开朗!
新诗百年,初以“浅近”为开启,争得“与时俱进”之先声,横空“标出”,立身入史,后来也便在自得于“势”的层面之“浅近”功利,难得本体澄明而潜沉修远。新诗后来又被称为“自由诗”,也便“作了”浅近的自由。再后来新诗又被称为“现代诗”,也便“作了”浅近的现代。总而言之,不管“面”上怎么变怎么说,底里总出离不了“浅近”之基因缺陷,至今依然“浅近”如故——新诗作为“弱诗歌”,追根寻源,或与此立足扎根之“浅近”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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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
当年鲁迅先生说这话,是实有所指(如对“新月派”的不满),还是另有期许(晚年曾有视诗歌为最后一片超越政治论争,也超越一切名声之净土的表达),而爱深责苛,一时偏激,姑且不论。笔者在此“拉大旗作虎皮”借力发力,除主要心仪先生的这份清醒外,更试图“冒险犯难”,将先生所指“不能成文者”,转而借用于对新诗从众之“综合素质”的“评估”来看待,以作另一番反省。
如此不难发现,百年间如过江之鲫般争先恐后而与时俱进的新诗诗人们,就其绝大多数“入行”者来看,确然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作了所谓新诗成就的类的平均数。而反过来看,那些以其越众倬尔的文本与人本,切实推进了新诗发展并具有一定诗学价值的诗人,则无一不是有深厚的人文精神及综合文学艺术修养为底背,而别开一界、高标独树者;所谓“提笔”也能“成文”者,做了堪可“开宗立派”的真诗人。
同时新诗界都知道,新诗创作“门槛低”“没标准”以及诸如此类的说法,一直伴随其百年历程,从没消停过,直到进入新世纪,还在开展有关“新诗标准问题”的大讨论。更有意味的是,这一屡屡被诗界与学界提及的“病根”,一直以来,却又很少为唯“创新”与“先锋”是问的新诗从众,真的当回事去仔细思量与反省,唯乐于“与时俱进”为是。
看来,作为具有深厚人文情怀和深远文体视野,且堪称现代白话文体典范(包括散文诗典范《野草》)的鲁迅,当年对新诗诗人所下“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的判语,看是一时偏激之词,实在是百年独醒者,早早给新诗从众提了个大醒。以至于,卞之琳先生在后来的“《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座谈会”发言中,不胜感慨道:“在今日中国,这种现象还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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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浅近文艺”。
提出这一理念的《甲寅》同仁黄远庸给章士钊的信函,刊登在《甲寅》月刊1915年第一卷第10号。其后,胡适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第2卷第5期发表,接着,陈独秀在下一期刊出了自己撰写的《文学革命论》进行声援。现在看来,当年从《甲寅》到《新青年》,谈及新文学,“提倡”也好,“改良”也好,“革命”也好,其根本方略,还是黄远庸先生一词“浅近文艺”说得最坦白。之后的发展轨迹,尤其是新诗,确然而然,一直是作为“浅近文艺”而被“借道而行”的。
新诗进程具体而言:先以诗体浅近为路径,复以诗心浅近为惯性,语境改变心境,复以心境迎合新语境,再度下行。及至所谓“新诗潮”以降的当代新诗,不再为“主流”借道,渐行渐“边缘”且“崛起”了,原本可以就此回返主体自性与诗体自性,却因“浅近”惯性使然与“与时俱进”惯性使然,以及青春“力比多”惯性使然,又陷入新一轮的造势争锋。由此回头看,笔者多年行文强调指认当代新诗发展中之“心理机制病变”“运动情结”“枉道以从势”等症结,皆与此先天不足的“浅近”基因脱不了干系。
由此“转基因”所致,偏激一点来说,新诗百年,主要还是造就了几位新诗人和制造了一些诗歌事件,总体而言,终归是社会学价值大于美学价值,抑或文化学意义大于诗学意义。加之语言层面的唯新是问所致诗体意识的先天不足,精神层面的与时俱进所致主体人格的后天不良,则始终难以摆脱笔者称之为“模仿性创新与创新性模仿”的困扰,也便“弱”从中来。由是,除极少数诗人守住了人文精神,守住了汉语气质,也守住了诗之为诗的文体基本边界与基本特质,为我们留下了为数不多而堪可传世的优秀作品之外,绝大多数新诗从众,按笔者惯常的说法,都只是弱诗人写了一些弱诗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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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强词夺理”一番,硬要推出个“新诗是种弱诗歌”的理及其主要原因所在,下来就得说一说具体弱在哪些方面了。
其一,主体精神之弱。
“诗人是诗的父亲”(英国诗人奥登语)。这位“父亲”有着怎样的血型、气质、情怀与立场以及怎样的传承,与其“生养”的孩子实在有决定性的关系,所谓“遗传”使然。
新诗这位汉语诗歌的“新父亲”,“发新”之初,原本就是为着跳脱旧的体制与惯性,去创生一个融语言形式的自由和自由人的自由形式为一的“宁馨儿”的,却因“发心”及“发新”中多了一些其他动机,便屡屡为其所累,比如被现、当代文学史作为“关键词”大书特书的“思潮”“运动”“流派”“社团”等,以及文学现场中角色的出演与虚构的荣誉等等,而早早便失去了“童心”,被“借道”而裹挟于另一种机制与惯性,其主体精神的先天不足与后天不良,是可想而知的了。
其二,诗体意识之弱。
百年来,被我们习惯性地称之为“新诗”的文学文本,若单从语言形式亦即从诗体来看,实际上绝大多数作品,只能算是以现代汉语书写的分行散文及随笔杂感之类。若再换由散文随笔之文体的本质属性去辨识,或将其比之于优秀的现、当代散文随笔而言,这些仅在于分行的文字,实际上又很难真正归于其范畴。
道成肉身,这“肉身”之“体要”,是如此的根本;或者说,“诗体”之所在,是诗之“道”所以然的根本属性。遗憾的是,从20世纪20年代的“诗体大解放”,到新世纪“新诗标准问题”大讨论,此一诗体意识薄弱的老问题,始终屡屡提起却悬而未决,以至于让无限自由分行惯了的当代诗人们,常常怀疑是否是个伪命题,是以越发怎么写来都成。故而,新近,智能机器人小冰,也“便作了诗人”。
其三,汉语气质之弱。
汉语是汉语诗人存在的前提,这个前提的另一旨归即汉语气质。无论古典还是现代,至少在汉语语境中谈及诗文,这个理论还是要讲的。
当年新诗“别求新声于异邦”(鲁迅语),草创不久,便有“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闻一多语)的期许,但之后至今,大体而言,一直是翻译诗歌为主导的“编程”,如梁实秋所言,“新诗的基本原理是要到外国文学里去找”。 诚然,经由翻译诗歌的“输血”,不但迅速提升了新诗过渡时期的“精气神”,也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诗歌表意形式和诗性表现域度。然而说到底,这些都是单向度的提升与丰富,原本要融会中西于一体的理念,实际上却变成了唯“西学为体”的路数,缺少古典汉语诗质的传承与重构这一向度的有机互补。
看来,汉语之现代,现代汉语之新诗,由“浅近”而“深远”,由“他者”而“独立”,要走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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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得补充说明:既然提出“弱诗歌”的概念,按学理讲,总还得同时给出何为“强诗歌”的说法以作参照。就此,笔者也只能从古今中外之经典诗歌作品的粗略比对中,临时生发,想到以下五点。因篇幅所限,在此仅作为理念“条目”列出,暂不作诠释——
其一,是既出于教养,又能作用于教养的诗;
其二,是既能与“时人”同销“时代愁”,又能“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的诗;
其三,是既体现了中国经验,又体现了汉语气质的诗;
其四,是既维护、扩展和改进了诗的存在以尽诗的责任,又维护、扩展和改进了语言的存在以尽语言的责任的诗;
其五,是既能通和中西又能通和古今,重构汉语诗性感知与表意之现代转型而再造汉语诗歌大传统的诗。
以上概而言之,或可留待以后另文详论,此处不再赘述。
2017年10月初稿
2022年12月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