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凌晨
作者: 商略空寂寂的弄堂里有一种小不安,是耳边偶或响起的嘁啜嘁啜声,像虼蜢振翅弹腿。我在圳头草草洗了洗脚,慢慢从弄堂走回家,脚步很软懒。已是上午十点了,太阳正爬向头顶,空气渐渐燠燥,清凉感在一丝丝抽离。回到家,先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竹管冷水咕噜咕噜灌下,晃了晃肚皮,听到咣咣的轻响,突然窗外响起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还有银青兴奋的叫喊声:“元章。元章。元章。你有一封信。挂号信。你有一封挂号信。”我奔到门口,银青指着我对邮递员小朱说:“他就是沈元章。”又对我强调说:“是一封挂号信。”小朱问:“你叫沈元章?”我说是。他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在回执上签字,然后骑车离去,打着欢快的铃声。
信封是白色的,四周印着红色蓝色的斜块,好像拷了边。银青问:“谁给你写的信?”我说:“我也不晓得。”我的脚后跟在流血,是刚才耘田叮上的一条蚂蟥,血已吃得肚皮滚圆。我拔下蚂蟥扔到地下,到厨房捻了几粒盐撒上,将它变作干尸。银青徘徊了一阵,见我没有拆信的意思,慢慢走出了道地。我没想冷落他,也愿意他知道是什么信,但我有些害怕,无缘无故收到挂号信,感觉不大吉利,仿佛推迟拆信可以化解凶险。挂号信是地位仅次于电报的通信方式,谁会寄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其实我可以告诉银青谁写的信的,因为我发现信封下方就写着:“悬空沙市赵公路121号沈家骏寄。”笔迹是爸爸的蟹爬体字。我爸爸给我写信,这是什么意思?8月19日,我收到人生第一封信,还是挂号信,这个日子就很特别了,可以开始写日记。
信的抬头是“元章我儿”。说我老爸是背时佬,一点不会错,写封信也搅七廿三的出洋相,什么“元章我儿”。他平时叫我“小棺材”,从来不叫“元章”或者“元章我儿”。这时我看到信纸的中间跳出了一行醒目的字,不是蟹爬体,是方方正正的印刷体,一笔不苟,还画了三道粗线:
“过完暑假,你去花坎镇八中读书,9月1日开学,到初三(2)班教室报到。”
去花坎镇八中读书,这又是什么意思?谁去花坎镇?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头几乎着火,信纸一下子变得像晒谷簟那么大,簟上乱爬着无数只蟹。
我落入了瞬间无助之中,如一个生鸡蛋噗地掉到地上,蛋清蛋黄流得乱七八糟,无法收拾。这封信把我剩下的暑假尾巴煎熬成了渣渣。信里还表功说:“我努了努力,以为努得不成功,想不到今天收到镇小周老师的信,得知可以了,成功了,申请表批准盖章了。转学费我会汇到学校。你放心去八中报到,记住,是初三(2)班。万一遇到大难事,万一的万一,可以去镇小找周老师,如果只是小难事,你自己想办法,别搅扰她。”
“批准盖章”之下加了圈圈,可见他很得意,平时很难得到批准盖章的待遇。暑假时他回来割稻种田,双抢结束,在家里待不牢,常常骑着他的二十八吋自行车出去。他一向这样。他在外时,我照顾自己绰绰有余,回家来也不用操心我。原来这次暑假他操心了,不是出去打麻将,而是给我去努力。大概是找周老师去努力。周老师可能是那个到我们村接受过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不然爸爸怎么认得?她是镇小老师,不是八中老师,所以回音回报没那么快,爸爸以为没成功,闷头回去悬空沙打工,临行留给我二十块钱生活费,没提起他不成功的努力,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只是他作风毛糙,没想到要说一声。于是变成了挂号信突然袭击。
回忆起来也有迹可寻。双抢里爸爸说过一句话。当时我们踏打稻机,他打完一捧稻,走到田塍边捧起另一捧稻,发现下面躲着一条银环蛇在乘凉,惊得跳脚,急忙拿锄头砸烂蛇头,将蛇尸挑到路上,笑着对我说:“哈唷喂,小棺材欸,我不能让你再割稻种田。”我以为是他随口胡说发发昏罢了,原来是当真的。他和别人聊天,提起过求神拜佛装可怜什么的,我以为是说城里人的狼狈相,难道是说他自己?我的命运本来是在岩头望读完初二初三再参加一次考中考的仪式,然后回家种地或出去打工,初中专和高中轮不到我去读,岩头望全校每年也只有三四个人考得上。但转学到八中就不同了,考上高中或初中专的希望大增,人生轨迹说变就变。只是这种大事当然需要爸爸当面敲定,不是轻率地寄一封信。且别人的爸爸9月1日开学第一趟,只怕要亲自送孩子到八中,也只有我的爸爸,安心在外家也不回,觉得一封信就搞定。他心大得像捣臼,脑子太独。
傍晚溪边洗澡遇到银青,他又很高兴地问起挂号信,我含含糊糊地说:“是我爸的信,千年难般的。”有一句话已到我的嘴边:“奇煞了啊。”突然想到我将去八中读书,地位不同了,用这类恶语打趣不再是平时的亲昵语气,反而是傲慢。我第一次察觉到这封信影响是这么深远。我面对的形势已悄悄改变。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这封信。我思考了很久,其实并没思考。思考需要技巧,我不会,只是脑子空转。我发现脑子空转十天与空转一天,空转的时间一样长。后来回忆发现,当时我并不晓得自己面对着什么。考上初中专,农村户口就变作居民户口,这是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前途攸关的关口,可我糊里糊涂意识不到,我并不期待新学校,反而很恐惧。在我当时的认知中,熟悉的路比一无所知的路更宽更长,我们村到岩头望的路比世界上所有路加起来还长,可以一直走下去。不料我掉进了岔路。
我有上中下应对三策:上策是磨磨蹭蹭忧忧虑虑空空茫茫地瞎烦瞎混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中策是找老师找学长找赤脚医生到处问确认真假并寻求指导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下策是什么也不想当机立断玩到9月1日直接去八中报到。第一策与我的年纪和能力匹配,所以是上策;中下二策比较难,做不到。
岩头望中学的开学之日,我们是早上八点左右才出门去上学的。开学日没什么事,报到点名缴费发新课本发作业本而已。八中路远,我提早到七点出发,背着书包带着钱。我不晓得八中的书学费是多少,所以二十块都带上了。我不想碰上老同学,以做贼的心情走到村外,紧绷的心才放下。这十天我糊涂空茫,错过了告诉银青转学的时机。时机永失,无法找回。银青会怎么想我呢。老同学不再把我认作校友也是正当的,我已成为岩头望的叛徒,虽然是被迫叛变,但也无法辩护。
花坎镇去过,路是认得的,不认得也可以问。爸爸说过“走到天边,路在嘴边”。起初透骨新鲜的景色渐渐疲软,走得瞌睡。过了一道芦苇埂,闻到了花坎镇的铁锈味,才重新打起精神。未知的新学校很快揭晓了,心拎空一记又拎空一记。爸爸办事究竟牢不牢靠呢。俗话说,相信秀才相信郎,相信爸爸要上当。八中初三(2)班真当有我的座位吗?我是一枚怯怯的泥鳅,光溜溜地进镇,呆着脸憋住一个屁,生怕放屁泄气,吓得转头逃跑。
八中的大门朝着马路,水泥门柱上密密地镶着彩色玻璃颗粒。一条水泥甬道通往教学楼,两边是宣传窗,贴着每个班级的花名册。我找到初三(2)班的花名册,还找着了我的名字,沈元章。果然在呢。是蜡纸刻印的。我的名字得到了蜡纸刻印。我的心反而跳得更乱。八中的初中部是镇中,只招收花坎镇居民学生;高中是全区统招,花坎镇居民和各乡农民的学生按分数一同招录。我一个农民初中学生随随便便出现在八中初三年级的花名册上,背后有看不透的复杂,因此不配感抱歉地高悬头顶,如在乱梦中。我看了十六遍“沈元章”,十一遍“初三(2)班”,但又担心是同名同姓的别人,背脊上冷风飕飕有三个小鬼在打转转。没有别人看宣传窗。别人不需要看,直接走去教学楼。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人生轨迹很确定,不像我这么乱七八糟。
找到教室很容易。初三和高中部在同一幢“工”字形的教学楼,南面一条长廊从西通到东。长廊东端靠南的教室门楣上,横钉着白色小牌子,写了“初三(2)班”几个黑字。教室只有一道对开的大门,不像其他教室是单扇的前门后门。我伸长头颈朝教室里悄悄张了张,看见一堆人聚在一起聊天。初三(2)班的对面是初三(1)班的教室。两个教室之间是个长方形的断头凹廊,灰砖铺地。不断有人出入两个教室,但没人瞟我一眼。他们与我年纪相仿,走入教室的动作有棱有角,后脑勺厚实。我尽量不妨碍他们,慢慢后退,忽然背上一凉,挂在了白墙上。
教室里的聊天声活泼而开心。这种悠远自在的气氛让我心动。刚才那一瞥,他们的群像剪影就停留在我眼睛里,是大玻璃窗的光亮勾出的坐凳子坐桌子或靠桌站立的轮廓,有两个姑娘端端正正站在过道上,优雅得香喷喷。我脑子里嗡地一晕,眼前的一切突然拉远,仿佛隔了好几层窗户看到别人家的电视机,看到一个陌生世界。到了此处,还是没证实我确实是这个班级的人。这个没有归属的冒牌货,身子里流动的不是血液,是蓬蘽浆汁,可以轻易挤爆踏瘪现出脏兮兮原形。于是我忽然挂上了墙壁。挂在墙角落。双脚踏着砖铺的地面,身体已在墙上挂起。挂了许久才发现我挂着了。我收住后脑勺、背脊、屁股、小腿肚以及脚后跟,细细地贴紧墙壁,在想象中削平了后背,身体平整,就像墙上的牛顿、高斯、瓦特、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长廊外面是小花园的一角,几条细叶树枝伸在半空中。我站在凹廊,看不到冬青,也看不到天空,只有二楼水泥板的角落泻出蛛网般的天光。我肚子吸得扁扁地贴墙,以免影响嘻哈打闹出入教室的同学们。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右侧也站了一个人,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浑身散发热气。我出了一会儿神,没发觉他的到来。他也学我的样挂墙。我很气愤,又不敢发作。此刻有两个人挂墙。他模仿我挂墙当然是恶作剧。空气中酝酿着一场辛辣的爆笑,即将笑得我无地自容。
可渐渐地,我眼睛的余光、我的耳朵和身体汗毛感觉到这人也在紧张,这人的目光死鱼般空虚失落,呼吸也不均匀,身体贴墙的姿势僵硬密实,仿佛另一个我。
他是齐宗道,也是转学生,开学第一天就与我有了同墙之谊,并不是恶作剧。他也是八中的陌生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换一下顺序,如果他比我先到,他会不会像我无依无靠地挂墙?我后到并且看见他挂墙,有没有胆子走过去与他并排挂?怯懦也有示范之力,可我是怯中怯,多半另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并挂。所以可能他比我勇敢一点。
起了一阵骚乱,我就坐在了座位上。晕头晕脑地进教室,在墙上看座位表找到名字,梦游似的完成了。班主任老师很老,自称姓牛,老牛的牛。他站在讲台上点名,我等待他叫我的名字,紧张得发抖,生怕错过了,又生怕有另一个人抢先答应。是我答应了“到”字,没有人抢。喊过“到”,我沸腾的血液和乱闹的牙齿就安静了,似乎本来就是这么安静的。然后是缴费发课本,一切虽然乱糟糟,我却已不害怕。新课本到手,我按习惯先看语文。看了几篇课文,察觉到耳朵出现悠远绵长的“吱”声幻听,似乎一个呼隆教室瞬即空荡荡寂静无人了。我忙将书簿塞进书包,走出教室。转学报到就这么完成了。
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在八中读书,怎么吃中饭。我们在岩头望中学,是带铝饭盒在食堂蒸的,食堂有几个四方形的木头蒸架,夏天可以蒸熟生米生菜,冬天蒸不熟,只能把冷菜冷饭蒸热。八中的初中生是花坎镇人,回家吃饭,高中生有许多从乡下来,有的还住校,他们怎么吃饭?我望着烟囱找到食堂转了一圈,在操场角落坐下,等到饭点观察,原来也像岩头望那样蒸饭吃。他们从食堂取了饭盒,有的到二楼教室去吃,有的到宿舍楼。
上午缴费花了七块五角,所带的两张十块钱破开了一张,变成两块多零钱,我也没想到在街上买中饭吃,所以在回家路上饿昏了,爬上路边土墩上的番薯地,挖了一个红皮大番薯,奔到溪边洗干净,用牙齿刨去皮,哐地啃下一口。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教训:千万不要肚子空空地吃生番薯。生番薯在肚子里造反,薯汁冰冷地沸腾,薯块坚硬锐利搅到肠胃,脸色变青,唇色变紫,一副丑模样。力气花在了用意念安慰肚子,几乎走不动路,一头汗。早上去花坎镇约走了两个小时,回程简直走了七小时,包括躺在楝树下等待肚子消停。回家吃过饭,浑身还是发软。又想起银青妈妈说过,十块钱破开就不经用,忙从书包里取出剩下的十二块五角钱,用纸包好,塞到席子底下。除非到世纪末,绝不动用。
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从床上蹦到半空,急急穿衣穿鞋,抓起书包开门出去。银青在院子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我已打断了他:“死了死了死了,迟到了迟到了,我来不及了。”银青追着喊我,我向他挥挥手,奔东出村。他是向西走,我们不同路。半路上我回过神来,是昨天番薯闯的祸,搞得我睡不醒,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违反了中学生守则中的“按时到校”——岩头望的中学生守则有这一条,不晓得八中有没有。
我闷着脑袋向前冲,像漫画上的一股黑风。路几乎走不完。太阳压不住地升高,两条小腿之间热风流窜。为什么睡过头。为什么一个生番薯就害得我睡过头。为什么正式上学第一天就睡过头。委屈不服在脑子里蒸腾,是我的蒸汽机,是奔行的驱动力。奔入校门,胸腔燃烧到几乎爆炸,在到达教室门口之时吱地漏了气,变作瘪掉的氨气袋。我喘息着站住,喊了一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