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园纪事

作者: 浦歌

世界在我们中注视着她自己。

——歌德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是胡安·米罗画展在太原的最后一天,展厅空寂无人。离开时,已到下午下班时间,身后工作人员正在关灯,刚才看过的画作瞬间陷入昏黑。明天,它们就会被取下来,然后运往别处。或者会踏上回归之路——从海上回到欧洲和美国,并重新布置在各处的展馆。走出美术馆,思绪纷繁中,我突然想到,这些魔幻的画面,是画家对宇宙的重写,只不过,庞大纷繁的事实浓缩为有魔力的线段和符号。作为一个准备尝试写作的人,我也可以对事件进行有效的浓缩。正是带着这一想法,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迎泽区因为疫情刚解封没几天,商场饭店都重新热闹起来,四处流动着人间气息。等我回到葡萄园路,站在丁字路口,已是黄昏,旁边的核酸检测站前排满了戴口罩的人。我感觉自己如同站在世界的旋涡之中,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幅类似米罗风格的神秘画作要出现在眼前。就在那时,手机响了,不知为何,我把这不合时宜的打扰视作不好的兆头——果然,是远在德国的田胜利打来的。

我绷紧心弦,等待他略带嘲讽的语气穿越半个地球来到耳边。上一次,我们激烈讨论过关于写作的话题——这是一个医学博士与企图创作的老文学青年的可笑对话,最后再次演变成了火星四溅、深具侮辱性的辩论。我几乎无法将他的面容与他的谈论连在一起,甚至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越洋聊天。像上次一样,他试着用轻松的调子开头,似乎是为了避开可能的危险辩论。你猜猜我认识了谁?他问,接着是一段信号不好、闪烁不定的沙沙声。原来,他正要参与新的手术实验,很意外认识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后裔。“还记得咱们说过的吧?他就是尼采在精神病医院最信任的那个病人的后代!”等我理解他说的话之后,那一刻给了我不可思议的震动。以至于有一种恍惚的与世界和过往融为一体的感受。它甚至打消了我对于可能引发辩论的警惕心理。或许是为了避开使我们疯狂的那个话题,他说,他联系我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而是让我阻止他的父亲——我的田叔叔:“你先拖延他,我哥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我的心里掠过一阵不适感。瞬间感到疲惫和无力。

我和田叔叔住在同一个小区。几分钟后,我就站在了那栋楼下。因为有一例确诊病例,这栋楼被封半个月后刚解封,几块挡板被扔在垃圾站跟前。等我走进黑洞洞的一楼走廊,隔着口罩嗅到奇怪的酸腐味道,让我觉得里面似乎依然暗藏着诡异而危险的病毒。敲门之后,客厅响起了迟疑的脚步声,片刻,窥视孔突然暗了下来。他看出是我了。隔着门,他已经开始叫我名字。我以为他会变得又老又颓,没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矫情地说:你叔叔不抵了。然后,作为“不抵”的结果,他又迅速回到了床上,自诩优雅的身段在被子下看不出真正的线条。一年前,他已把茶几也搬到了卧室,适当缩小了活动的范围。等我回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观察我。我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多了一点白色。不知为何,我们之间变得又陌生了一点。作为鳏居的心脏病患者,他不断加重我心里的不安感。他的脚在被子下端不自在地动来动去,就像一只猫藏身在那里。楼下街道上的车辆声音在卧室里响起脆脆的回音,使得卧室显得更为空荡无聊。不过,他的声音镇定,像过去一样一顿一挫,就像那是从宇宙中心发来的广播。他对他各种病症了如指掌,尤其是他的心脏,心脏的大小、病灶、屡次所拍的片子。他自认为现在完全属于超出预期的,所以他运筹帷幄地筹划他的生命,不让其他任何人参与。不知为何,他的种种笃定态度令我觉得愤愤不平,使我在其中充当的角色显得多么愚蠢和多余。

你自己倒茶喝!他似乎早已看出我的目的,但他装出毫无戒心,眼神里有一种过分的热情,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他的兴奋来源于刚刚创作的一幅画,他已经装裱并挂在了卧室墙上。而我完全忽略了它,以为那只不过是他的旧作。

不多不少,我花了十五天。

他跟我一起仰头看画。这是一幅相当业余的国画,与刚刚看过的米罗画展之间似乎产生了一个致命的裂隙。我像站在悬崖上一样,有一种眩晕感。这幅叫《葡萄园》的国画因为过分写实,甚至还可以看到画笔勾勒的歪斜平房,唯一的亮点就是葡萄和葡萄叶子,墨色似乎呈现出鬼魅的一面,不过,我怀疑那仅仅是遵循了一个绘画的程式,没有真正的功力可言。如果那凝聚了他毕生的才艺,就有点过分寒碜。不错不错!我说。但他或许也看到我只是在敷衍,为了掩饰尴尬和失望,他再次讲起他父亲,以及不可避免的关于葡萄园的故事。

就是那一刻,一种世界性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像是从米罗的画中幻化而出——它首先是一个个脆弱的圆形符号,如同神符……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古埃及,因为红色的葡萄酒看上去如同血液,饮酒意味着再生。他们将葡萄绘入壁画,那是无叶的、仅仅垂挂着串串葡萄的三根弧形藤蔓,两个埃及人正站在藤下面采摘——之后,葡萄像一条细微的线,贯穿了人类的历史……一九四一年的抗日战场,那时田叔叔的父亲田荣作为十六岁的小兵跟随作战。他跟从一个老战友学习的最早的字词就是“葡萄”,他们行军路过时看到一架架葡萄,这是他们很多人第一次见到神奇的累累葡萄串。作为一种奇异的向往,田荣第一次有了想要将某种事物牢牢把握的想法——他产生了学字的冲动。通过神奇的符号,似乎他可以抽象和永恒地占有他向往的事物。他看到战友在地上写下的烦琐的两个字,葡萄。他像画画一般,曲里拐弯描画了同样两个字。那是在山西清徐县。次日晚上,四名战士战死。这一切都发生得过分仓促。模糊月光下,他努力想看清他们的面孔,但无法做到。他们的姿势也变得奇怪。他亲自埋葬了一个好友,来自四川的小个子年轻人,机灵,精瘦。绰号叫虾米。年轻人去过延安,幸运地躲过六七次必死之境,他只是看到朋友突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回身去拉,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一股深色的东西源源不断从朋友嘴里冒出来。年轻人被埋在土坑里,他一直难以相信,无法抹除记忆,就像他埋葬的是他自己。之后,他开始了漫长的打仗和学字历程,最终成为战地的宣传报道者,他的第一篇报道写于一九四五年五月河南内乡,题目是《战斗在敌人的碉堡上》。因为宣传报道,一九四九年一月,他成为正在新生的中国的第一批记者,他很快在太原结婚生子,有了我的田叔叔田向旸。田叔叔不止一次描述过他小时候看到的葡萄园,那是小区第一批居住者开垦栽种的果树,还有苹果和梨树。不知道是谁种植的,但那一定是众望所归。每年八月份,阳光照耀着紫红的串串葡萄,葡萄表面有一层神秘的青白色粉末,他敬畏地看着那一层白雾般的色泽。那时,葡萄的成熟似乎是唯一即将发生的事情,所谓的新闻大事件只发生在报纸上。直到有一天,葡萄园与平房侧面的一条路被约定俗成称为葡萄园路。它北起双塔街,南到南沙河北沿岸。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田叔叔身在其中,亲眼见证了这条无名的土路慢慢被定名的日子……

田叔叔于二○一九年一月发病,发病那天,他正提着一袋买来的羊腿,走在人民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之间,一阵从未有过的钝痛和临终感,使他瞬间领悟到,有什么东西挟持了他,扼住了他的要害——他虚弱无力,大汗淋漓。仅犹豫几秒钟之后,他就像在自家床上那样,蹲坐下来,然后躺在了冰冷的砖铺路面——因为他记起了心脏病应急姿势。在几个陌生人的围观中,他打完了急救电话。但他是被路人抬到人民医院急诊的,因为距离医院只有差不多二三十米(他没敢冒险走去)。惊魂未定地躺在病床上时,他闻到了一股浓郁恶心的羊膻味——好心人将他的羊肉放在了病床边的床头柜上。

接到电话,我急忙赶往医院,坐在出租车中,脑中已经设想了种种可能。看着窗外日常的人流和车流,我甚至隐隐有些恶心。身在德国的田胜利不断给我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而我还在路上。到医院之后,我也只是站在重症病房外面,不断朝着模糊的门玻璃往里探视。田叔叔被推出来时,我几乎没有认出来,头发被汗水浸透,支棱起来,神情像虚脱了一样。他是在病床上才慢慢镇定下来的。对于自己的遭遇,他还没有真正适应,正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等来手术协议签字。因为他拒绝了手术,仅仅做了心脏造影。坐在床畔,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只有些充血肿胀的手,指头肚和指背浑圆,微微发青和憋胀,白色绷带缠裹着他的手腕。他个子高大,身材匀称,往日走在路上,板直着身体,一双大圆眼温和地注视前方,有一种特有的沉静,他奢华和浪费地展示着某种空洞的优美。几年前,田婶肺癌去世之后,他经历了伤痛,微微驼背了,那双大眼成了水泡眼。退休之后,他的走路像是没有目的,有些孤单和空虚。现在他被迫变成一个病人,如同战场上的伤者一样坐在病床上。我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他的发际线附近有了几个老年暗斑,像几点污浊的油滴。额头下一撮花白长眉毛,弯曲的鼻毛从鼻孔里伸了出来。一副逼人的老年气象。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极为古怪的关系——既非父子、亲戚,也非朋友,而且这个关系因为事情的进展,还在缓慢地发生变化。

他可能注意到我居然在观察他,突然,他有点拘束地垂下了眼皮。我们都尴尬得无话可说了。

躺下吧叔叔,医生让尽量平躺。

没事没事。他淡淡地说。

正是在那之后,他第一次向我吐露,他是临时决定不做手术的,他的血管最严重的地方堵塞了80%,但他坚定地抵挡住医生们的劝说。要是儿子田胜利在场,他可能是不敢这么做的,如今田胜利的话总是显得决绝,毫不妥协。田叔叔可能会像有怨气的孩子一样,垂着头默默接受田胜利的安排。然而,巨大的地理空间消解了田胜利话语的锋芒。

我可不想带着支架去旅游!他跟我解释说。

他第一次谈到了想去旅游,这是破天荒的。我以为他只是厌烦了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闲走,想去附近景点散散心。没想到,他想去的地方是非洲!

你没听说过?过安检的时候,心脏里的金属支架会让安检门嘟嘟嘟报警,我可不想那样。

无稽之谈!你给他说,支架是金属合金,而且很小,过安检不会有问题,就是坐飞机也没事。

但无济于事,田叔叔看上去已经打定了主意。田胜利在电话里克制地发泄着愤怒。田叔叔刚做完造影,医生不让患者情绪波动。田胜利作为医学博士,当然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只能把大部分与父亲沟通的重任交到我的手中。田叔叔或许只是寻找借口,规避着臆想的手术台上的不测。因为他后来越来越将此次紧急住院事件,当作他最大的生死之劫,而将他逃离医院,当作他之所以依然能够存活的最英明决定。

我告你哈哥!必须让他做了手术!我记得,在交流的最后,田胜利在德国慕尼黑大学下达了这个指令。而我当时只是再次徒劳地看向终于平躺下来的田叔叔。搓揉着他的那只有些肿胀的手,由于临时被阻止了血液循环,它变得有些冰凉。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惶惑不安,但他似乎因为在重大关头做出一个惊人决定,而显得有些悲壮。

二○一九年的那个时刻,正是田胜利学生生涯最风光的时候,他的研究成果人工智能三维图像介入手术技术,被业界认为是医学技术的一个重大进步。自从他留学德国之后,他的语气慢慢变了,开始越来越有锋芒,具有尼采那种决断的风格。这一研究硕果使得他说话的语气又增添了一种底气。我似乎可以模拟出田胜利的部分思维波动图,一个貌似复杂而斑斑驳驳的动图。医学与算法,是他可以在世界上标记自己的领域。在聊天中,你随处可以看到他变异的尼采风格,那是尼采自传《瞧,这个人!》中其中一章《我为什么如此聪明》的变体。即使他说出普普通通一句话,你也可以感觉到来自喉咙里肉感的凡尔赛式自傲,以及来自潜意识的刻薄和讥笑。等我想到从他上小学起,我就一直宣称要写作的理想,如今依然停留在口头上,或许这也激发了他的自傲和张扬,他甚至开始就写小说的问题给我提建议,曾经让我向网络小说学习叙述。我仔细检验我们之间的交往细节,以及其中的气息,我隐隐觉得,我的悲观和犹豫,与他的尼采症状,都像一种潜在的精神疾病。只不过,他不断日常性地刺伤我,而我丝毫无法影响他。

非常简单!那是一种算法。

他用喉咙后部某个圆润的部位低沉地解释道,罕见地降低了讽刺的调子,但你不能仔细品尝其中的味道:

通过新的算法让你可以立体地看到,就像发生在你眼前一样。就像你吃饭,以前你是在二维平面上看到画在纸上的一碗饭,你需要凭感觉来夹着吃。现在它成了三维,你可以把它端在手里吃……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像人家伟大的鲁迅一样,可以清清楚楚剖析出中国和中国人的各种问题,盲目的人无法创作。你也没有学会讲故事的技法,最重要的是故事……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谈论慢慢带上了火药味,不知为何,我开始带着厌恶频繁用“你不懂”来敷衍,但他的再一次充满医学理性的反击就像怪兽一样使我汗颜,无力又愤怒。他甚至希望我像鲁迅一样稍稍了解一些医学的内容,就会明白他所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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