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山丘
作者: 朱梦薇一
羊庄是我的村庄。它很小,又平坦,像一颗绣在平原麻布上的星星,针脚极不规整。道路东一条西一条,都是土路,铺着纵横的烂菜叶、坑洼和车辙,碰上下雨就汇起独立的小溪流和池塘。路的两边是拥挤的土房,面黄肌瘦,褶子开裂,叫花子一样错乱地跪着。农闲或是饭后,背阴的墙根处就蹲着一溜儿光背汉子,像粘在树枝上的甲壳虫,或是牙缝里的紫菜。日光的体恤是有限的,午后一阵风将阴影越刮越瘦。于是,他们的脖颈和短楂白发就被驱逐出那一小片阴凉的帝国,像黑亮的酱油上浮着一层泡沫,熠熠闪烁着。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时,胸膛里擂鼓般砰砰作响的感觉,就像我看见羊庄有那么多羊时一样陌生和惊奇。不过,羊庄的小孩是不会如羡慕河水的波光粼粼那样羡慕这点儿白热的光和亮的——他们的头发从出生时就雪白。当他们撒着欢儿奔上山坡,混入羊群时,头发在太阳下就像刚拧开盖的汽水一样滋滋发亮。这神秘的白色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伴随着他们从村头跑向村尾,自坡上踱到墙根,让人自然地联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也会蹲下来,成为同一幕让新来的城里小孩惊异不已的景观。
哥哥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不是。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从我来到羊庄,每次洗头,都得闩上门,以封锁这不可说的秘密与烦恼——一个七岁小姑娘及肩的黑发可以把每盆水都染得乌黑。这是无法溯源的基因突变,爷爷奶奶头发是纯白色的,近乎透明。爸爸的头发,据说也是白色的(不过大家都说,那是在他离开羊庄以前)。妈妈呢,我不知道,她的发色似乎和她的身影一样含糊,没有人能说清。无处溯源,也就无可解释,只好羞怯地面对现实。这头黑发给奶奶带来了无数麻烦。每回我洗完头,她都得悄悄绕到后门,猫着腰抽出木门槛,将洗发水偷偷倒掉。在我坐在小院里扇着蒲扇,面对满天白星,等待凉风带来困意的时候,那些汩汩的墨水都汇进了水沟,流到洗菜、洗衣服、涮拖把的池塘里,日复一日。渐渐地,池塘的肚子里盛满了苦水,她想必愤懑极了,有意无意地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岸边的柳树。于是,谣言又经由柳树纵横繁复的根系向四周的土地蔓延。很快,羊庄的人都知道了,在小小的四月卷起了一场飓风。连蚯蚓都在争议这事,爬上我泥泞的鞋沿以示轻蔑和抗议——差点把我的五官吓成墙灰的颜色。
我知道引起这场飓风的蝴蝶翅膀的翕动——奶奶是整个羊庄里头发最白的人。虽然她终日戴着一块厚厚的灰绿头巾,虽然她一从地里回来就剧烈地咳嗽,像一头肺里积满尘土的巨兽,可当她在清晨的呼吸里做祷告,忽而看向你,静默地微笑,或是在冬天用温热的掌心握住你的手,她的白发就会产生神奇的作用。一道斜阳,或是一缕火光,可以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窗纸般透明。
人们越是敬重她,越是不能忍受我那万恶的黑头发,姑姑也不例外。为了打压我小小的染坊生意,她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给我套上表姐缺颗扣子的马甲(裤子是稀缺资源,我见者无份),把我的头发啃得和头皮只差1厘米,在我的脸上抹炉灰,喂给我癞蛤蟆草。可我的头发仍然像一条不会枯竭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汇入黑夜。
在飓风袭击羊庄的第七天下午,村主任——一位白眉毛垂到嘴角、耳垂耷拉到肩上,据说能与神对话的智者向我走来,径直把我身上仅藏的最后一块肥皂和牙膏扔到后山永远填不满的垃圾场后,扬长而去。围观的群众本以为能看到跳大神之类的快活场面,伸长脖子等了半晌,眼看村主任呱嗒呱嗒的脚步声转过了过道口,且没有再冒头的意思,才只好讪讪地缩回脖子,卷着些无聊和哈欠,趿着鞋回家了。
此后,我不得不和其他孩子一起蹲在塘边用含碱的湿泥洗头,用香薷叶涮洗牙齿,连光秃秃的毽子也被包着硬泥块的糖纸所代替。很快,村主任的药方见了效,我的头发依然是黑的,但不再流出夜的颜色。
在偏移的日头下,村民们目光里羡慕和惊恐的成分渐渐被碾子般空转的无聊碾碎,沉到底层。再后来,黑头发的新闻,关注度已远在“烧牛粪”和“割麦子”之下了。
二
我的一头黑发和一只羊待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我们的夜晚和白昼。白天,我们把那些团团的云朵轻轻推到山坡上,用柳条指挥这支雪白的队伍驻扎在最丰盈的草地。士兵们总是懒懒地吃,懒懒地躺下,嘴里永远在咀嚼。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躺在草坡上,看天上的羊群聚集到一起,又被风吹皱、折叠,直至散开。有个脸颊通红的男孩儿比我小一岁,却会用柳叶吹曲儿,每首都糅合了牛筋草辛烈的草木气息,沾着初春的露水。我喜欢挨着他躺下,闭眼,看见一片柔软的白雾里,一只黑亮的甲壳虫。
暮色四合时,我们又将坡上的云团们拢在掌心,捧回家去。夜晚降临,羊庄里几乎没有人家点灯,我的头发就与窗外浮动的乌云或是屋里沉淀的寂静融为一体——很适合作为偷红薯的伪装。发现这一点后,夜里睡不着,我就和白头发圆圆跑去伯伯的地里挖红薯。几次下来,我俩以零败绩的成就,彰显了“黑白配”的优越,名声在大人的咒骂中越传越响亮。再后来,每天夜里,睡不着的孩子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和我俩在村尾的桦树林里会合。我们一起抓知了猴,以两分一个的价格卖给中药商,再从小店老板的手里换取西瓜糖和辣条。我哥是抓知了猴的好手,一晚上可以抓满一个小红桶,换好几毛钱。但是他总是独来独往,“不爱跟你们这些小屁孩玩”。我们也不爱和他玩,他可不知道我们的收获哩。我们相互踩着肩膀,在宽广的大道上像奔涌的月光海,淹没了整片桦树林,直至浪花与月光拍打,才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有天夜里星光正好,四下里都凝了霜。我一路乘风涌到家门口,猫着腰从门槛漫至床边。奶奶正盘腿坐在炕上裁鞋样,见我泡在水里,进屋翻出一张麻绳做的渔网。打捞时,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青筋暴起。
渔网上还遗留着父亲的气息,现在浸满了海的咸味,又纠结了几根我的黑发。
“晚上可不敢回来这么晚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外头有老猫鬼,有老猫鬼,你偏不听。那鬼你以为是干吗的?专吃小孩的魂儿!大人的也吃!噫,你看村口那一家的老大,多周正一个人,不就是有天夜里喝了酒,就走到村口,走了一夜都没走回家。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魂已经没了,头发剃得精光,瞪着俩白眼珠,涎着口水,屙屎屙尿都不知道脱裤子。”她皱着眉头,一面捏鼻子,一面在我的腰上乱抓,假装要脱我的裤子,逗得我咯吱咯吱笑,“他每月都去镇里,那过道儿走多少趟了,咋可能迷路嘛……可不敢这么晚回来了,到时候叫老猫鬼捉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月亮正稳稳地挂在院子里的榆树上。奶奶从被窝里抽出手,替我捏好被角。被窝里是这样温暖,只有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耳边,浸湿了乳黄色的枕巾。睡神钩住我的魂往梦乡引,可奶奶还在用舌头给麻绳打结。
“真忧心……”
我多想告诉她,被打捞了太多次,我已经知道每个网眼里的故事:那个细窄的,装的是个不爱吃蔬菜最后病死在街头的小孩的故事;那个粗犷如豹眼的,讲的是有个大力士见义勇为,打死了人被判无罪的故事;在那个水滴状的故事里,一位神养活了一只麻雀……
“可不敢玩火。白天玩火,晚上尿床。”奶奶突然拍了一下被子,像渔网突然收紧,勒了我一下。
“那哥哥呢?”
“哥哥?别说哥哥,爷爷也不准玩。”
骗人!我顿时睡意全无,睁开眼,从奶奶絮叨的罗网中逃出去。
我可清楚地记得,两天前碰到了怎样的怪事!那天我尿急起夜,屋里黑得像被电视布罩着,左边没有熟悉的鼾声,右边的凉席也不再反复翻动,只有院子里有些光亮,似乎还有人语响动,如房梁上老鼠的逃窜一样令人心惊。趿拉着毛线拖鞋,凭听觉踱到门前。透过门缝,我看见了火。
那是我第一次在羊庄看见火,傲然地占据着油棒的顶部高地,积集了稻草燃尽的枯黄、艳红和荧荧的白色,像燃烧的山丘。火把只有一束,但照亮了一群白发:村主任、奶奶、大伯、婶婶……一众的大人,正月冷冽的空气在他们严肃凝滞的脸边晃动。
我的哥哥站在众人的中心,垂着头,上半身赤条条的,像一条光滑的银鱼。脚边,奶奶坐在小马扎上,脸上失去了表情,变得和头发一样花白,手里攥着擦泪的毛巾。周边有人站起,有人坐下,有人背过身,有人正用中指敲出一支烟……人影和天上星宿一同转移交错,宇宙里的时间似乎都被压缩在了这神秘的阵法中。
我又惊又怕,将门缝和眼皮合上,悄悄踱回床前。
哥哥尿床了吗?我无从得知。
15岁的哥哥在我起床前,将未卖出的蝉壳、压在枕头下的数十颗弹珠,装在崭新但无法实现预期价值的铅笔盒里,留给了我。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背着大小包和绿皮火车一同进入另一个城市的白昼。他走得这样快,这样沉默,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那天夜里,我梦见他的脸上蓝青色的鱼鳞正映出水纹状的火光。
三
哥哥走了,我还在羊庄,像一只被面筋粘住的蝉。
日子过得慢极了。过了多少个日头,四方院子里的榆树还只是那么高:比屋顶高出一点儿,离天空还远得很。有时我抱膝坐在门槛上,榆树斜长的影子就洒在我的身上,像一场雨细细拢住我的肩膀。我的对面是所剩不多的几只羊(或许已经算不上“群”),中间扎着一道矮矮的栅栏。栅栏往一边倒,而羊的嘴巴总往另一边歪。看得多了,有时我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它们咀嚼的样子:睫毛低垂,鼻翼耸动,上下颌骨共同碾磨一小捆干草。看不见牙齿,只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干草便像爬楼梯似的一级一级向上传递了。
它们都懒懒地伏在地上,好像也厌倦了这漫长的、忙于反刍的冬季。
我已经上了半年学,独自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却比以往更长。放假的时候,在门槛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冬日稀薄的阳光被榆树枝撕成轻飘飘的棉絮,落到我的肩上时已经所剩无几。没有风,但远方的事物因为寒冷显得更为清晰。有时奶奶从夕阳里走来,远远地朝我招手,围裙下的身体在雪地里肿胀起来,变得通红,像大地上一棵跳动的胡萝卜。有时我没注意到她,她脚下那种有力的震动,也会像震颤的琴弦那样,传递到我的手心里。
“乖乖,快进屋去!”奶奶握住我的两只手,哈出几口温暖的白气,一边搓着我的手一边把我提进屋里。
寒风涌进里屋,一下子将这里撑大了好几倍,房梁被拉得更为冷硬、粗直,爬满了湿黏的霉菌。大概是地面也被拉长扯宽的缘故,桌边的热水瓶,看起来离门槛好像有两个屋子那么远。唯一的热气,只贮藏在我们俩的鼻子和嘴巴里。
烧饭的时候,奶奶切菜,我钻到灶台后看火。虽然只能拉拉风箱,不能添柴,我也很高兴。我们呼出的热气由一丝一丝,团成一缕一缕,再相互融合,变成一朵硕大的白云,经过烟囱——像每家每户那样,从烟囱里,轻轻探出一只黑瘦疲软的手。
燃烧的声音是灶屋里唯一的声响,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好像一堆人在枯树枝上跳得正欢。有时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扔进去一两片干得蜷曲的豆荚,火肚里的人们就跳得更快、更响,笑声中火星四溅。
那场景让我想起学校,学校里那些跳动的白色头发。跳皮筋时,她们的辫子也是这样在空中跳舞,像燃烧的豆荚,带着笑。
骤然有些冷了。
今年九月,奶奶卖了一只羊,像把冬小麦的命运交付给土地那样,把我交给了学校。那时溽热未消,大人们看起来急急忙忙的,他们一面向奶奶问好,一面不停地用手抓头发,好像试图抓出要说的话,忽然转而把目光盯在我身上,惊呼一句:“呀!”他们背后探出孩子的半个身体,也瞪大了眼睛。那些孩子是邻村的,我从没见过,他们的白头发闻起来像河边的新鲜泥土,衣服也熨过,瘦瘦地贴在身上。我唯一认识的是圆圆。但她碰见我,好像吓了一跳,脸上带着初学的讪笑,一边摆手一边绕过我,走了。人们的目光便从她身上又移回到我的头发上了。
圆圆比我早上一年学。她的书包更大,也更空、更黑,里面有二年级的两本书,一个散架的铅笔盒,两支铅笔(其中一支只剩铅芯,写不了几个字就摸得一手黑),还有被她弟弟啃得只剩半块的橡皮。圆圆不爱读书,她说一看到课本就困得眼睛发昏。但没有人不喜欢圆圆,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一闪一闪的,惹人喜欢。圆圆妈也是村里出名的巧手,帮她扎的两条辫子又粗又亮,像两根白皮鞭,俏皮得很。
跳绳的小团体就是以圆圆为中心建立起来的。每节课后,她们总能很快地挑好场地,搭起皮筋。她们的影子在耀眼的阳光里泼出一大片灰色的水渍。而我总是坐在桃树底下,等待一个加入的机会。有几次我试着迈出桃树的阴影,可当那些高高束起的辫子甩动两下,流露出不快的意思,我就立刻缩回去了。有时她们会直接说:“我们不想跟你玩。”我就恨不得退到蚁穴里去,不让她们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