骢马行
作者: 汗漫1
你灵魂上升,从这一张简陋的床榻开始,上升,穿越屋顶、树梢,到云朵和晚霞中去。
终于摆脱“马相伯”“马良”“若瑟”这些称谓,告别“天主教徒”“抗日者”“爱国教育家”“翻译家”“震旦学院创始人”“复旦大学创始人”“中国现代性构建的先行者”“导师”“恩人”“祖父”等身份和角色,像鸣蝉,褪掉背负一百年的外壳,高飞,到清风和光线里去。
孙女马玉章、秘书张若谷等人,看你嘘出最后一口气,就轻轻哭了。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你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解脱。
一九三七年,上海沦陷,你先到桂林避难。日寇咄咄逼人,持续南进。在学生、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安排下,你转道越南,拟赴昆明。两年来,你坐车、坐船、坐滑竿,在撤往西南大后方的人流中,日感疲顿,常自言自语:“长寿多辱多痛苦。”此刻,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四日,你终于听到湘北大捷、日军伤亡惨重的喜讯,且再三确认“已回到中国境内”,这才面孔舒展,大呼一声“好消息”,与世长辞。
但,你的灵魂上升到一座山顶后,发觉:此地仍是越南,田野里,那些戴竹笠、穿木屐的人们,说着陌生音调的话语。你俯视自己的遗体,那遗弃在棺材中、棺盖尚未合上、人们围着凝望的身长一米八三的躯体,像孤儿。屈辱感和痛苦,卷土重来,在云天上颤抖成雨滴和闪电……
直到一九五一年,你徘徊流浪十二年的亡灵,追随一口棺材和遗骨,回江南,在上海市长陈毅等人注目下,于万国公墓内入土,安息。感受祖国大地的冷暖变化、虫鸣、草香气,不必再担忧被异族军靴践踏。你,轻轻嘘出一口晨雾……
临终那一年,即一九三九年,六月,四十三岁的《世界知识》主编胡愈之,赶到中越交界处,带来重庆和延安在四月里分别为你祝贺百年寿辰的消息。你长髯飘拂的画像,贴在重庆一座礼堂内,于右任题写的寿联悬挂两侧,人们为你举起高脚酒杯,日军飞机来袭前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延安,窑洞内也贴着你的巨幅画像,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为你端起酒碗致敬。《良友》杂志第四期封面,刊载你的肖像,满脸萧瑟与刚卓。你问:“国家景况如此惨烈,贺我一己之生日,有意义?”胡愈之答:“您百年人瑞,屹立于烽火中,就是对四万万国人的激励,为您庆生,就是为抗战助威!”你笑得有些苦涩:“如此说来,我活着还有些用,不算累赘……”沉默片刻,你哽咽道:“我,就是中国的守门狗啊!叫了一辈子,就是想叫醒沉睡的人们……”胡愈之心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
“中国的守门狗”,成为你流传后世的一句名言,在不同的研讨会、纪念仪式、出版物上,屡屡被提及,动魄惊心。
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炮声中,镇江,天主教徒、医生、商人马松岩,为一出生就痛哭不已的你,起名“马建常”,字“相伯”。受洗后,教名为“若瑟”。幼年写文章,自己取了笔名“马良”,父亲问何意。你答:“神笔马良,能为穷人画他们想要的东西,牛羊啊,柴刀啊,水库啊……我要做这样的人。”他搂了搂你的小肩膀,笑了。自幼习得《诗经》《楚辞》《圣经》,英语熟稔,法语流畅,身材高于兄长马建勋、弟弟马建忠,高于周围同龄人,如木秀于林,就必须承受时代大风的摧袭和检验。出生那一年,鼠年,你用一生,与老鼠般猥琐利己、蝇营狗苟的人为敌。
十一岁,某个清晨,你背一卷行李乘船离家,沿运河,入吴淞江,用十天时间来到上海徐家汇,在教会学校徐汇公学读书。十四岁,被意大利籍校长晁德莅选拔为助教,半先生,半学生。拒绝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毕业后请来做翻译”的高薪邀约:“我读书,为我的国家,不为生计。”三十二岁,成为徐汇公学校长。三十六岁,参与洋务运动,赴欧美游说复游历。李鸿章谈判、签署《马关条约》时,你作为幕僚和翻译在场,落下骂名。母亲临终前,拒绝你走到床边:“你不信教,又去了马关……不是我的儿了,走开吧。”你号啕大哭。六十岁,隐居于土山湾孤儿院一角,散尽三千亩良田之家产,兴学育人。从震旦,到复旦,你轮番运用七种外语,讲授数学、哲学、经济学……讲台下的学生,是蔡元培、于右任、张元济、黄炎培、李叔同、陈寅恪……
良禾葱茏,因你春风化雨而拔节、灌浆、抽穗、开花,为中国的未来而葱茏、结果。
你要做一个忠诚于民族的守门狗,却又大声呼告:打开啊,把一扇封闭腐朽的晚清之门打开,让异域的风雨光芒涌入,为羸弱的民族注入新活力。“守门与开门”,矛盾吗?冲突吗?矛盾又统一,冲突又和谐,因你有大爱大智慧,将两者相统一。那脱离了一己狭隘的爱,那超越时代局限性的大智慧,使无数人成为受益者。你,以一百年的爱和智慧,更新自我,更新追随你的人们,继而更新一个沉溺于旧辉煌而日渐衰落的国度。暮年四十载,你全部的努力,就是洗去骂名、证明自己:“我也是母亲的孝子、祖国的赤子……”最终,完成万国公墓亦即宋园内的那一尊大理石肖像,铸就墓碑上的定论:“爱国老人马相伯先生”。
一个结合如此伟大,是天赐之富,
系我们于我们所爱。
美国诗人史蒂文森的这一诗句,我读到的那一刻,想起你。你与民族的结合如此伟大,“是天赐之富,系我们于我们所爱”。
上海,一个秋日,我来到宋园,站在你面前。银杏树叶哗哗啦啦落满墓碑周围,金子般闪光。你的石刻肖像,嶙峋坚毅,让我想到马。不愿想到狗。你关于狗的激愤自谓,我读到,就心痛。把自己比喻为狗,多么悲怆。我愿意想到马:英俊,无畏,入夜依旧站立、警醒,微阖双眼,双耳敏捷于周围动静,随时准备起步奔行。你长脸似马脸。风,吹散你稀疏的白发,像马头落一层冰雪。一九三七年七月,你给蒋介石写信、在电台演讲呼吁,因“危害民国”之罪名被羁押数月的“七君子”,终得以释放。出狱当天,沈钧儒率章乃器、李公朴、邹韬奋、史良等人,来土山湾孤儿院登门致谢,簇绕你,在庭前合影。照片中,有沈钧儒写下的话:“惟公马首是瞻。”一匹马瞻望的方向,必然是长路与草原,你瞻望的方向,是一个国度“长路与草原”般的兴废存亡。
你喜欢杜甫,喜欢他写马的诗。杜甫屡屡写马,有《骢马行》《高都护骢马行》等。骢马,青白二色相纷杂的壮丽骏马。家国离乱之际,骢马,易让人想起那些有担负、有前途的英俊君子。你屡屡摘抄杜甫诗句,悬于墙壁自励,或赠友,也曾到街头挥笔卖字筹集抗战经费:“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你,就是一匹良骥,在晚景中,成就“破家兴教、泣血抗日”之大功,一雪前耻,惊动百年后的晚生我辈。
我把你的大声呼告,听成马嘶,是准确的、传神的——风起兮,出生入死路漫漫,越山渡水马萧萧。
2
你跟随晁德莅,走出徐汇公学的校门,过天文台、土山湾孤儿院、小教堂,去祭拜徐光启墓。
一八七二年十一月的这一天,冬至,江南天寒。路边,香樟树兀自暗绿,像树下走过的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抱持永不枯萎的信念。
在明代,有一个与你酷似的士子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论灵魂》等科学、人文著作,使中国初次睁眼,看见广大的外部世界。正是通过他们的翻译,《论语》《中庸》等经典,进入西方知识分子的视野,孔子成为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并肩齐名的东方思想者。因徐光启,生成“徐家汇”地名。死后,他埋在生前研究改进水稻种植技术的田野里。此地域,由徐氏后人捐献给官方和教会,在十九世纪上海开埠以来,成为中国现代科技、经济、文化教育的中心。一个明代亡灵,若凌空俯视,对故园之巨变,当欣慰不已。
日记中,你写下关于这一前贤的感想:“慨好男儿当如是。”你众多文章起首,都有一“慨”字,引领全篇。慨当以慷,你和徐光启乃至众多激烈士子,都怀有不平静的心。
你出现在此地、此一时代,徐光启亡灵若凌空俯视,当欣慰不已:中国之启蒙与进步,因英才俊杰辈出而势不可挡。
晁德莅则酷似利玛窦:同样穿着代表士大夫身份的长袍马褂,汉语畅达,热爱中国文章和美食;带领你,将西方哲学著作译为汉语,把明清戏剧再传播至欧美;最后,死在这一片把异乡当成故乡的土地上。只有隆起的高鼻梁,说明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人,是语言、思想和行动的异数。“教堂与传教士”,曾被明清两朝疑忌复禁止。鸦片战争后,洋枪与利炮蘸着鲜血,逼迫毛笔,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如此颓败之势,令紫禁城里的太后与皇帝,不得不容忍某些异质的事物,出现在所谓的“王土”与“王臣”之间。
正因为这疑忌,四年后,你即便脱离天主教徒身份,步入政界,仍受到清廷提防。二十四年后,一九〇〇年,六十岁的你,返回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隐身长思,终走上教育救国之路,这同样符合历史的逻辑,符合你慨当以慷之奇崛秉性。
而此刻,一八七二年末,冬至的寒意里,你才三十二岁,刚从信任你的晁德莅肩上,接任徐汇公学校长一职,讲授西方哲学、拉丁语和《诗经》三门课。学校乐团也组建完成。钢琴、小号、提琴,与二胡、笛子、琵琶,如何能新颖、和谐地奏响同一旋律,成为你和音乐教员讨论的话题。“德、智、体、音、美融合为一”,这样的现代教育理念,正肇始于你此一时期的探索。
此前,毕业于徐汇公学后,你赴徐州传教,就遭逢一场洪涝,饿殍遍野。你心忧如焚,向兄长马建勋求助。这个已崭露头角的淮军将领,捐出二千两银子的田租收入以赈灾。此一善举,因未向教会在事前申报,视作违规。你被召回至徐家汇,关进教堂旁一个黑暗房间反思。同样在徐汇公学毕业,已追随李鸿章投入洋务运动的弟弟马建忠,将消息急告马建勋。马建勋带领十余名骑兵,星夜自淮北直奔上海徐家汇,清晨,撞开教堂旁边的一扇门,将你双手扶出来:“弟弟,何苦要走此冷僻一途?跟我从军去吧!”你摇摇头。你舍不得徐家汇,舍不得徐光启在此开启的一条光芒之路。
也是这一日,晁德莅赶到这被撞开的房门前,对你说:“回徐汇公学吧。把公学办好,比传教的意义更大。我相信中国人更能做好自己的事。有你在,我可安心退隐,翻译文章,间或去苏州听听评弹、昆曲……”你眼睛微微红了。站在一旁的马建勋,扭头擦眼睛,转身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眼前,这一条通往徐光启墓地的路,从最初的田间小路,演变成比较宽阔的煤渣路。来此地祭拜前贤,从他那里汲取光芒和力量的人,越来越多。
也是自一八七二年开始,容闳先后带领四批留美幼童,来墓地,齐声诵读徐光启名言:“欲求超胜,必须会通。”“用兵之要,全在选练……选须实选,练须实练……”鞠躬罢,这些志在超越对手、转败为胜的少年,在十六铺码头乘船,远赴大洋彼岸。他们当中,有后来担任北洋政府第一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中国首位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在中法战争中牺牲的杨兆楠、薛有福……但“选拔幼童留美”,这一“与世界会通”之举,数年后被终止,因紫禁城里的太后,怀疑这些受西式教育的幼童,会成为逆子、叛党。
“慨”字,在你文章和日记中,更频繁出现了。
此刻,你看到,煤渣路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多。土山湾孤儿院已建起五金作坊,制作出精美的彩绘玻璃,装点上海新出现的建筑物。乐队在练习吹奏《茉莉花》,此系中国第一支铜管乐队。印刷厂内,哗哗啦啦的印刷机转动声,像溪水淙淙,可印刷教材、中外经典读物,其中,就有晁德莅和你的著作。比如,你完整翻译为汉语、优美如诗集般的《圣经》。小教堂,已经显得陈旧,祷告声隐约可闻。而作为上海徐家汇地标建筑的大教堂,尚需在三十多年后动工,一九一〇年建成。
那一座你参与建设的天文台,竖起中国第一台望远镜。你屡屡带领学生前去,与星空对话,打破对于星象乃至天子的迷信。徐汇公学教学内容,多为科技、艺术与中国经典,教义比例低,引发教会的不满和责备,两年后,你将被免去校长职务。晁德莅为你辩护,也无济于事。你将被遣至天文台,任一份闲差,埋头于天文学和数学研究,案头堆满三角板、圆规、尺子,以及演算后的一堆废纸……直到在三十六岁那一年,应马建勋呼吁,走出天文台,介入晚清的政治变革与颓败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