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风顺

作者: 阿航

一帆风顺0
作者简介:阿航,热爱写作。旅欧十数载,现居浙江青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飞机深夜抵达东柏林机场。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九月某日。

柏林墙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拆除,不过两德统一的时间是在一九九〇年十月。也就是说,当我落在欧洲大陆地面时,脚下的土地仍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清楚地记得,我出国所乘的乃为东德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

一句外语不懂,口袋里揣了三五百美金,护照上没有前往国的签证,怎么胆敢跑欧洲来呢?那是因为,我们县城的乡亲经过漫长的迁徙岁月,陆续有二十来万人马散布在了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与地区(托改革开放东风,现已近四十万人),其中欧洲尤盛。路途上抑或落脚点的接应上,终归是能寻求到亲戚朋友帮衬的。在当年的出国大潮中,我们的老乡有条件要出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出去,我无非是随大流之一分子罢了。

拿我的情况来讲,办妥出境手续后,于第一时间乘绿皮火车来到北京(也有从温州乘飞机来北京的),入住位于大栅栏市井里的大方圆宾馆。该家宾馆规模中不溜秋,不挨大马路,门面毫不起眼,装潢陈旧,服务人员年龄偏大。当初,可能是一小部分老乡来此投宿,渐渐地老乡带老乡蔚然成风。待我入住那年,这家宾馆的客人十之八九为我的老乡,俨然成了“青田窝”。老乡们选择住宿大方圆宾馆的原因有三:一是地处市中心,交通、吃饭、购物颇方便,特别是离驻华的使馆区较近;二是住宿费实惠,性价比高;三是这里为老乡们进出国的集散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许多问题和困难能够在此处协商并取得解决。

我在大方圆宾馆住上个把礼拜,搞清楚了乘同一航班再转往匈牙利的一干老乡。如此一来,我这个“聋哑俱备”的人就没必要过于担心了。七位前往匈牙利的老乡中,有一位在意大利待了数年,略通意大利语。从欧洲回来的老乡们煞有介事说道,番人话差不多的,会讲一国语言,其他国家的人讲话也听得懂的。

在我们浙南一带方言中,往往将外国称作番邦,将外国人称作番人。

去番邦赚番邦银——这句由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话——一两百年以来,一直激励着本地青年人远赴重洋在异国他乡打拼与创业,并以此为荣,光宗耀祖。

自小耳熟能详哈。

浙南地区多山少田地,物产匮乏,尤其是我老家青田县,盘踞在浙南的山旮旯里头,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且人口密度颇大。我们如若不挪动,靠在本乡本土自给自足,恐怕得有半数人口要饿死的。据有关资料互证,清朝的某个年间吧,乡人们便已通过陆路的西伯利亚进入番邦谋生计。老家山里产一种石头,号称青田石,石质晶莹剔透,软可奏刀。乡人将雕刻成小猴、小猪、小牛、小狮子诸小玩意儿,携带至番邦兜售。售罄就地取材,贩卖领带、皮带等针头线脑,挈在手上沿街叫卖(故称“挈卖”);或街头巷尾一站,任由冷冽寒风横扫或似火骄阳扣在脑瓜子上。番人有时嫌他们煞风景,给上一脚,于是有了“皮鞋踢”的侮辱性外号。海运开通后,乡人一般从上海出埠,在不见天日的洋轮船肚子里闷上一月两月,死了抛进大海喂鱼,活下来的如路边野草顽强生长。我的祖父,年轻时期与一乡人结伴去番邦(祖父先后去过日本与法国谋生)。抵达上海大都市后,两人走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踩高跷般重心不稳,上蹿下跳,声东击西,其结果是祖父的同伴被汽车轧死了。

夜阑时辰的候机大厅空空荡荡,旅客寥寥无几。我走到候机室玻璃墙前面,睁大眼睛朝机坪张望,外头一派灰蒙蒙,半明半暗的灯火显得十分邈远。转身时,恰好两位身材高大的东德警察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经过(他们腰间的手枪与手铐仍旧闪烁在眼前)。一惊一乍,使得我入木三分地意识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番邦”了。

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乘坐的是架小型飞机。飞机上除我们八位黑头发黑眼睛外,其他人一律黄头发蓝眼睛或者其他杂色头发杂色眼睛,这让初次踏出国门的我,觉着十分陌生与怪异。

当时匈牙利属于免签证国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落地签意思。匈牙利海关人员身穿屎黄色(“屎黄色”乃我们方言中所指的一种黄颜色)制服,神态似睡非睡地给每位入境者盖上入境章。从机场出来,我的好奇心再度被激活,仰头看天,天空湛蓝,白云清清爽爽;周遭绿荫葱茏,鸟语花香;三三两两的番人男女,衣着光鲜,精神面貌尚佳。

真不愧是番邦世界啊!

布达佩斯是我此生首次“身临其境”的番邦城市。那条百闻不如一见的多瑙河,镶嵌在布达与佩斯两城的中间地带,水波潋滟,一如碎碎的碧玉流淌不止。两岸的洋楼及架于河面上的各式各样桥梁,倒映水中,让人恍然如梦。

凭着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几句意大利话,我们顺利入住一家宾馆。放下行李,我与一位少年老乡从宾馆跑出来。少年老乡急切说道,刚才乘出租车,我看见报亭里有赤臀(“赤臀”即裸体)画报卖!报亭离宾馆两站路,少年用刚兑换来的匈牙利纸币买了一本赤臀画报。两人在一幢大楼的高高台阶上,头挨头地翻阅辣眼睛的画面,稀奇得不得了,大气不敢出。

随后,我们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上。一辆慢速行驶中的巴士,其最后一排玻璃窗内,一位金发碧眼的妙龄女孩笑容可掬地不停招手,身子略有跳跃。环顾四周,并无他人。这下子我们明白过来了,那位女孩子原来是在向我们招手示意呢!当年匈牙利境内许是东方人面孔不多吧,物以稀为贵,倒是让我们弱弱地窃喜了一回。

我们一行来匈牙利的目的,是要走“曲线救国”的路径,通过免签的东欧国家匈牙利这块跳板,“跳”到资本主义的西欧国家去。事先我们打听过,匈牙利这边有做偷渡生意的蛇头,接上头谈妥价钱,即可前往西方国家奥地利。当天下午,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领上我及一位青壮年男老乡,打的前往布达佩斯中心火车站。按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说法,蛇头一般游荡在机场、火车站、码头这些外来人员流动量大的场所。既然机场出来没碰见蛇头,那么,就去火车站看看情况呗。

进入车站月台,没走几步路,迎面过来两位中国人。我一眼认出其中的那位清秀男人是青田老乡,而且他家与我家的住址相距不甚远,分别在万松巷的头尾位置。戴眼镜略为年长的那位扬手打招呼道,是刚从中国出来的吗?原来他说的同样为青田方言。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你们是带人的吧?戴眼镜的老乡道,匈牙利免签后,每天都有不少人从这里过,我们有过关路数的。

五人进火车站旁麦当劳吃汉堡、喝百事可乐。基本上由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与他们对接,价格没谈拢。戴眼镜的男人道,我们都是老乡,不会抬价的,这绝对是公道价啦。清秀男子撕下一张写有住址的字条递给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老乡开价不可能掺水分的,你们考虑好了可以过来找我。

返回宾馆的车上,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这匈牙利与奥地利就两隔壁,这冤枉钱花得有点贵嘛,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领大伙去一家大型超市购物。那年头在中国,起码是在我们小县城里,“超市”这一新生产物还没有在市面出现的。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仗着在番邦啃过几年洋面包的阅历,嘴角上翘以教导的口气说道,在国外碰到话不会讲,那就来超市买物什,这里不用讲话不用识字眼,连手指头点点都不需要,看图片看商品的形状,喜欢的、价格合适的丢进购物车推到收银台,看荧光屏上的数目字结账就是了。

但“老革命”还是碰到了新问题。

买洗漱用品,牙刷我自然认得,牙膏本该也从货架上“手到擒拿”便是。可买回来的牙膏刷牙起不了泡沫,黏腻得很,气味亦没有薄荷、留兰香之类的清香——同行一对中年夫妇——其老婆吊起三角眼瞧了一眼我的“牙膏”,说,这怕是女人的用品吧。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么……怎么会是女人的用品呢?女人讪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女人用的丰乳膏喔。

晚饭后,同样是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青壮年男人及我三人,打的前往清秀男人所留下的那个地址。

那个夜晚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记,一派昏沉,神神秘秘,犹如地下党的一次特别行动。马路上的路灯映照着黄晕光斑,死不搭活,过往车辆稀疏,行人零零碎碎,面目模糊一团。好不容易寻找到的那幢旧洋楼,没几个窗口亮灯,透着一股陈腐、霉烂的气息。电梯不用说老掉牙了,吱咯作响,两侧隔板为粗铁丝结成的网,可见洞壁里头电缆、电线啥的盘根错节,尘垢厚实。

忘了是到七楼还是八楼,我们从电梯里鱼贯而出。眼前是条长长的走廊,一面临街,一面是带门窗的墙壁。不晓得何故,从一开始我们仨踩踏的脚步便轻盈灵巧,悄无声息。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照例打头阵,我与青壮年男人殿后。靠近有灯光的房间,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上前敲门。里头传出不大不小的动静。这时,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一如警犬般竖起耳朵、睁大眼珠子,他蹑手蹑脚靠向窗户,从窗帘的缝隙往里头窥视,其脸部掠过一丝淫秽表情。同时,他拿手示意我们停下脚步,莫过来。

门打开,一缕光亮洒于廊道。探出的女人脑袋,面色灰白,发丝杂乱蓬松;细瞧,其衣衫显然不整,神色略为慌张。她问,你们……什么事呀?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将手中字条递给她说,这字条,是你老公写的吧?女人接过字条,说对的,不过……他晚上去机场接人了,要很迟才回来。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顾自衣摆一闪晃入室内,我们跟进。女人杵在原地,一副欲说还休左右为难样子。定定神后,她领我们走进隔间的客厅。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不急于落座,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女人问,喝点什么?不过,国外没热水瓶,茶没法子泡的哦。

女人离开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拿了三罐饮料。

这套房子的结构,不甚清楚,故而接下来的情节我前后段搭不上,一头雾水。

听到叩门声,女人起身。

转眼间,她身后跟进一位矮个儿男人。

男人脚杆短,头大如斗,我心里把他叫作矮脚虎。矮脚虎身上一股邪气,比女人年轻,许还是未婚的后生吧。他腋下夹两条红双喜香烟,跟我们点过头后拔高腔调嚷道,刚从大使馆过来哩,见楼上有灯,索性就上来啦。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问,大使馆晚上还上班?矮脚虎道,我和他们关系很铁的,随时都可以串门的……这不,他们内部配给的烟,硬是要塞两条给我,说让我这个海外游子尝尝国产烟味道,不拿还说我不够朋友嘛。说过,他将方才放茶几上的香烟捞起一条,拆开,给我们三人各甩一包。

矮脚虎为温州地区人氏。话说浙南一带方言,那真是五花八门,非但每个县市各自不同,就是同一个县市,也存在好几种口音,甚至压根儿属于不一样的方言。青田与温州辖区相距仅一二十公里,所说的话已是风马牛不相及。温州人听不懂青田话,更遑论会讲了。我们青田小地方的人,对浙南最大城市的温州话,足够谦逊,几乎人人会讲两句“囫囵吞枣”的温州话,听懂一点不成问题。故此,那晚我们是用温州话进行交谈的。

得知矮脚虎为他们小团伙成员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开始与他讨价还价。矮脚虎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这不现实啦,这个价位去年定下的,物价涨了,每天有那么多人跑匈牙利来,行情涨了,我们的价位原封未动哦。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我们六个大人两个小孩,小孩打对折,人数多也得打个折吧。矮脚虎道,光你们几个人,少几块就少几块无所谓的,问题是这个口一开,往后谁人都要降价,造成影响,没法做生意的。青壮年男人插嘴道,我们会守口如瓶的。矮脚虎散一圈烟后说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敏感的事……只怕第二天就满天下晓得啦。

我的注意力开了小差。

矮脚虎坐我们仨右首的单人沙发上。当这家伙舞着手说得起劲时,我发现他撇开的两腿内侧露出一小片红颜色。

毫无疑义,矮脚虎所穿的黑灰色毛料裤子——鉴于手忙脚乱套上的缘故,挣脱线了。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见我眼神游移不定,遂转动脑袋扫荡半圈,也瞧到破绽了。

该老兄历来老道、笃定,他目光如炬地锁住了矮脚虎的裤裆。

好玩的是女人也瞅见那一小片红色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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