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斯诗选

作者: 董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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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董继平,1962年生于重庆,早年获“国际加拿大研究奖”,参加过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作家班并获“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称号,后担任美国《国际季刊》编委。译著有外国诗集《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 《勃莱诗选》 《W·S·默温诗选》 《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二十余部,美国自然随笔集《自然札记》 《秋色》 《野生动物家园》 《荒野漫游记》《动物奇谭录》等二十余部,以及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另著有人文建筑随笔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现居重庆。
帕吉斯诗选1

丹·帕吉斯(Dan Pagis, 1930—1986),以色列著名诗人,生于罗马尼亚布科维纳地区勒德乌齐的一个日耳曼化的犹太家庭。二战爆发后,他身为犹太人被投入纳粹设在乌克兰的集中营,在那里度过了3年。1944年,他成功地逃离了集中营,1946年前往以色列埃雷茨定居,在那里学会了希伯来语,后来成为犹太人定居点的一名教师。1956年他移居耶路撒冷,进入希伯来大学攻读文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成为该大学的中世纪希伯来文学教授,还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执教。他从1949年开始发表诗作,共出版了8部诗集:《影子日晷》(1959年)、《迟到的闲散》(1964年)、《变形》(1970年)、《大脑》(1975年)、《两次曝光》(1982年)、《十二个刻面》(1984年)、《最后的诗》(1987年)和《诗集》(1991年)等。此外,他还出版过多卷中世纪犹太诗歌的研究专著以及一些儿童文学作品,翻译过大量文学作品。1973年,由于他在希伯来文学方面的成就,以色列总理还专门为他颁发了特别奖。

由于帕吉斯在纳粹集中营的生活经历,他的诗作自然而典型地反映了犹太人在二战时遭受的苦难。不过,他的诗还有所超越,从苦难的风景延伸到深刻的人类精神之中,被描绘成“隐喻的诗”。同时,他还把自己的诗与古老的神秘传统融合起来,高度而集中地体现了犹太文化、思想、智慧和精神力量,把悲伤隐藏在反讽和词语游戏后面,手法独特,想象力丰富,成为20世纪颇具国际影响力的以色列诗人之一。

在哪里?

我藏在屋里,但忘了在哪里。

我不在壁橱里,

不在窗帘后,

也不在桌腿之间那座伟大的城堡里。

我没在镜子里。

一时间,我觉得我在墙上的那幅画里。

有一天,如果有人来喊我

我就会回答,我就会知道:我在这里。

搜寻

门铃疯狂地响起。我再也不在家,

我明天才会回来。

门铃响起。我再也不在城里,

我后天才会回来。

我再也不在这里,

我在末日才会回来。

现在他们正破门而入。

傻瓜。我并不打算

出生,永远。

挂历

十二月。北极吹来的风,新鲜

而凛冽。天使和北极熊

陷入冬天的沉睡。

就在那时,

在上面那软雪的褶皱中,

弹簧陷阱安装完毕。

六月。在一场充满阳光的

军事典礼上,

那个男人在正午被埋葬。

就在那时,

那个女人的腹中是子夜。那个胎儿

报到:他认得出密码。

十二月。小船突然

倾覆,我淹死在肮脏的

大海里,看吧,不出所料,

就在那时,

我所有被偷走的岁月

都像淡水漂过。

房子

在纸张边缘,那支铅笔

颤抖,一台地震仪,试图

用细线和锐角画出

地板的震动。

震动加强,角度变得更尖锐。

但这台仪器老了,

并没画出真实的提示——

桌子被砸得粉碎,

房子坍塌,

大地在下面裂开。

随后而来的沉寂中,那支铅笔

在废墟间被免除了所有责任。

它在纸页上随心所欲地涂鸦,

把所有的线都汇聚到中心,

形成一个蜘蛛巢的

总体规划。

错误

你认为我终于来了,但

这只是雨最初迈出的沉重脚步。

你认为这是新的悲伤,但

这只是自古以来就刷白的墙壁。

你认为这是蜿蜒曲折的诱惑

但这只是一条柔软的纸蛇。

你认为这是一声枪响,

但这只是风在砰地关门。

你认为这是我,

但这只是我。

给《鲁滨孙漂流记》的结尾

从一个挤满鹦鹉、被言语遗忘的岛上

他回来了,仿佛停顿了一天

直至幸运风吹来。他回来了,在这里。

但在门边

岁月在铰链上突然转动。然后

在空椅子之间,他知道了

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就像

一去不返的人长了智慧。

他太聪明而没法生活,头发灰白,枯燥,

跟他故事中的那只陶烟斗生活,他讲起——

为了缓和他死去的同伴发出的滴答声

及其和谐的钟鸣声——他讲起又讲起

一个并无变化、依然等着船只失事的岛屿。

诊断

耳朵里日日夜夜都是这种尖叫,

处于两个敌对电台之间的收音机的呼啸,

无休止的颤音。也许你

听说过这种可怕的惩罚——

狄度①鼻子里的跳蚤。

但我只是微不足道的恶棍,

那为什么会有这种噪音?

先生,这很有趣,但对于你

这是一个简单的耳鸣病例,

希伯来语叫叮咚。听觉神经的缺陷。

先生,你的神经有瑕疵。

你摁一摁,听觉就变得敏锐了。

狗听得见高频,

超出人类的能力,而你

听见的东西来自你,

它就在你的内心,

这里并无叽叽喳喳的声音。

——————

①罗马帝国的第十位皇帝(39—81)。

原点

黄昏时我隐藏在图书馆

等待,并不很孤独。

一个巨大的胡桃木橱柜为我打开夜晚。

那台落地大座钟——疲倦的哨兵,

放慢脚步。

从哪里?在老式打字机里,

一个往昔日子的下层丛林模型,

千万个字母表等待。

消息是什么?

我想并非一切都怀疑,

追踪这一刻,它不该趁我不备就溜走。

我的手臂有些纤细瘦削。

我九岁。

门外,那我已经

为之准备的星系空间开始。

体重如日落时的颜色从我身上流尽。

我飞得很快,直到我静止,

在身后留下

往昔的透明痕迹。

在卢浮宫的一刻

我正匆匆赶赴一场重要约会:

法老的娴熟的文书

(我已经迟到了)在他的玻璃罩中期盼我。

他交叉着腿而坐,

全神贯注

用白色的眼睛凝视我。

我要对他口述些什么呢?

偶然的参观者停下片刻,

被反映在玻璃板上,被擦掉。

因此,这是我们俩。

他的膝盖耐心地凝视我。

那又怎样?

他是焚烧过的陶土,

我是那迟早要硬化的陶土。

我能把什么传给他呢?

他几乎一动不动地观察

我的沉默。

他把我的沉默铭刻在

一块空白的石碑上。

我扫视我的手表,我迟早要从玻璃上

从他的视野中被擦掉。

他并没注意到我已经存在。

他期盼我。

我已经迟到了。

重聚

我是左手。

你没说我是右手,

我相信我们以前见过,

我们多么相似,

你恰好是我的对面。

现在来吧,难道你记不得我了?

我们毕竟在一起长大,

爱玩那些古老的游戏:

右边五个骑士,左边五个骑士,

把指甲当作盾牌,

这场战斗(还记得吗?)不得不以僵局结束。

然后我们成熟了,有了事业,我们俩

都有指甲、挠痕、构想——

终于,我们俩一起到达了这里,

匀称地交织在我们尸体的腹部上。

多好的重聚。从现在起

我们将生活在一起,

我们甚至会因为指甲的生长

而开始一种普遍的伙伴关系,

至少保持几个星期。

观察的一课

请密切注意:迄今所知,

那如今出现在

零点零一度的世界

就是那唯一

从沉默中迸发而出的世界。

它在一个很大的蓝色水泡里面翱翔;

时而有云朵,大海的微风,

时而有一座房子,也许有一只风筝,儿童,

到处都有一个天使,

或一个花园,或一个镇子。

这些东西下面有死者,死者下面

有岩石,岩石下面有火热的监狱。

清楚了吗?我将重复:外面有

云朵,尖叫,空对空导弹,

田野上的火焰,记忆。

远在这些下面,有房子,儿童。还有什么?

另外还有小圆点?那似乎是

那个世界唯一的月亮。

甚至在这之前,它就吹熄了自己。

一种生活

她在去世的那个月,站在

窗前,一个年轻女人,头发

烫成永久、优雅的波浪。

在那张褐色的照片中

她一脸忧伤,望着外面。

1934年一片午后的云

从外面看着她,模糊难辨,

失去了焦点,但始终忠实。

我,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孩,

从里面看着她。

为了不去惊扰她

我抓住我的球,

慢慢退出那张照片,

小心翼翼地,静悄悄地

变老,变老。

写在密封车厢里的铅笔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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